> 午夜忽然似乎有人叫了我一声,便醒了,拿表一看,只有二点二十多分,再睡一时却睡不着,我想一定你也醒了,在想我,要不,我怎能有这样的感觉呢?以后就把你放在我的肚肚上睡着了,一直到今天5∶30才醒来。一夜风雷大雨,把屋搞得凉凉的,舒服极了。报上说上海也是小雨或阵雨,我想天气也一定会凉快的,这正是躺在床上的好时光,可惜我现在只能奢想,而抚摸不着你。
我老做白日梦,梦着在宝坻的日子,那一定是我们自由自在的辰光,主人不会打搅我们,我们也不去打搅他们,只有你和我和书,坐对玉人,人生还求什么呢?我可怜这狗苟蝇营的世界。如果我们有机会去西安,那更好了,我们可以看秦唐的地下物,遐想古人的生活,那也是一种福气,与心上人永久在一起,就是个幸福。突然想到戈姐怎么不能大胆地跨出这一步呢?想到这里又想你,没有你,我还会有后面的日子和愉快的心情吗?这几天晚上电视映《 京都纪事 》,那些人活得累,使我看的人也累,何必?阿丹对艺术的看法,其实也是个人生态度,世上唯有生活与爱情是属于自己的。想着你,就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写到哪里去了。千万个字归纳为一句,就是我想你,我要亲你,吻你,抱你,一生一世。
我还想写一些短的文坛故事,和一篇《 拾锦 》是九月份用的,北戴河回来,就准备欢迎我的娘子了。读英文,写故事概要,你不要紧张,怕我嫌你翻字典,其实我有时一个极普通已认识的字也要查字典,为了要找到适当的汉字。钱钟书是读字典的,我已太老了,不能读,便查。勤查字典也是个读书识字的好方法,你千万不要怯阵,我有时往往因一个字而要查几本字典,勤查才能补足我们的“拙”。至于平日读书,只要约摸脑子里捉到一个“大概”就够了。我不但查英文字,我连中国字也查,该查,因为可以找到同是一个词义,用不同的字来表达。我估计你用不了多少时光,就能掌握。我们慢慢来,不急,你千万别紧张。我的看法,一个人要做点事,必须有些压力,以促其进展,我不是高考的老师。
明天再写,不多写,写也永远写不完,暂时总得有个结束。永远永远爱你的二哥,你是二哥的生命与灵魂。
1993年7月28日7∶42am
第四部分情书(6)
冯亦代 To 黄宗英 ( 1993年7月28日 )
娘子:
不用形容词比用形容词亲切得多,因为那些形容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不用形容词就像我在你身边叫你一样,你听到了吗?我以后就叫你小妹、宗英,那是公开的叫法,屋子里便叫你娘子,同意吗?
我记得前些天,我在给你的信中,粘上了一张黄小条,那上面有我在北戴河的地址,但是原来自己记下的一张却找不到了,我今天再打电话去问,明天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会在到了北戴河后给你打长途,那里也许还比北京方便一些。
天气预报说过后一段时间太阳又要出来了,今天还早阳光已爬上东墙,所以游泳裤还是带去,如果水深我就不下水了。娘子,你教我旅行中的一切要准备的事,真感谢你。其实政协的队伍,到处开绿灯,我们的小轿车一直可以开到月台上。车子是专列,茶水点心冷饮都可以买。车到北戴河,我这个80岁的老人,就由小车送到招待所,到那儿正在12点多,招待所还有特别准备的午饭吃,屋子里有电话,我就给你打长途,报告平安到达,以免你悬心牵挂。我这次不预备多做工作,主要是在休息,带一本字典和要我核校的稿子,一本《 鸿 》( 是你寄来的 ),一本《 幼年海明威 》。总之,你一切可以放心,哦,到了那儿,大夫还要来检查身体。以后,也可以直接去北京医院北戴河分院去看病。
现在还只有7∶15,但蝉噪开始,阳光普照,热势就已可以感到了。原说今天有雷雨,刚才天气预报,白天有雷雨,夜里也有,不过北京太大,往往这里下雨,那里天晴,好在我没有什么事要出去了,可以在家纳福。一切我自己小心,我知道如今我的身体是两个人的了,你放心,我的身体又属于小妹了。
我已将《 地狱之门 》读完了,书中谈到的事实,有些还是我亲历的,因此倍觉亲切。那时我多么希望他能演鲁迅呀!那时我还天真,其实他演不演都有一只魔手在指挥。如果我们不是政治先行,鲁迅为什么不能演?他也是人不是神,可叹造神者,为了自己要做神,便把不是神的人捧为神,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我完全是个拥鲁派,可是经过“文革”,我的看法有所改变。如果他在世,1957年不成为右派,那才怪。当然在他的盛名之下,他不可能成为右派,但当他无可利用时,也会掘墓鞭尸的。
你看了我写的读译散记《 黄昏之恋 》,觉得如何,如果你同意,我就可公开对朋友说,我早已在文章里昭告天下。你没有看见,只能怪自己。索隐派就要去查“小妹”是谁了,可能新闻记者要扯一阵子。我的同学可能要慢一点知道,因为我们发表的《 读书周报 》,他们不一定看。
想不到我们的L。L。会成为勃朗宁先生的译本,天下挚情人是同一心态的,所以写出了同样的信。我们值得自傲,也许有一天,书市上会有一本《 黄冯情书 》,那也听其自然好了。凌晨又是四点多就醒来,听到你的声音,又迷迷糊糊睡去,搂着你,抱着你,你的三封信放在胖肚上。昨天的信忘记回航空了,今天是航空,看看到的时间如何?
你的夫君,永远是你的二哥
1993年7月28日7∶40am
昨天日期不知有否错,我等不及了,多翻了一张日历。
黄宗英 To 冯亦代 ( 1993年7月28日 )
二哥:
一早,我理抽屉,只理了阳台小书桌的三只抽屉,我已经有点儿晕晕乎乎。近年独怕整理东西,是奔波的后遗症,却如今要重新燃起奔波的热情,什么时候嫁接上吉普赛人的命?
你让我28日以后不要写信北京了。今天已28日,不知这“以后”包不包括今天。我算了航空邮班,你还可以收到我此信。没别的事,只希望你不要写作太累,要多欣赏大自然。那边空气好,想睡就多睡睡。有量血压的地方,勤着去量量血压,一早一晚要添衣裳。在住处洗澡,水不要太热……哎呀,我不多操心了,以前没我,你不也去海滨了吗?
我在等你的信,可能再写点儿,在五时以前发出,我此刻给甄哥去复印我写的东西去了。正写着,Jenny喊着“我爱不够的娘子”进来了。她倒不看内容给我了。字写得歪歪倒倒是因为孟浪来了,我当然得张罗着陪陪他,留他吃了中饭,Jenny拉他玩一种买房产的牌。我头疼,吃了去痛片,想到自己真老了,过去一帮一帮的客人来也不过如此。如今一个熟人来就感觉累,不行,我的身体还得再好一些,否则怎么承担起你的娘子的重任。
二哥,处处时时都在牵挂。
小妹
1993年7月28日
第四部分情书(7)
冯亦代 To 黄宗英 ( 1993年7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