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吃得多了,不想用了。”
皇帝在床边坐下,一手靠着软垫撑着脑袋,一手在炕桌上用指节敲击着桌沿。
蓁蓁瞄了一眼,皇帝闭着双眼,眉头皱着,双唇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甚少见到皇帝这般模样,心想皇帝怕是为了白日里的事还不高兴,故而她也不敢多嘴,只抱着玉箫缩着肩膀坐在一旁。
这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便静了下来,蓁蓁困意又漫了上来,她似睡非睡的时候忽听皇帝说:“赐的膳食又不好吃,你还能吃多了。”
“什么?”蓁蓁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皇帝睁开双眼斜睨了她一眼,“也不早点安置,大半夜自己窝在这儿不怕着凉?”
蓁蓁瞧了眼殿外,果然漆黑一片,自己这一觉可睡得久了:“妾睡着前前天还亮着哪……”
“等朕?”
蓁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为您不来了。”
皇帝闷哼一声:“就你实诚。”
蓁蓁垂着头,拨弄着玉佩的穗子鼓着嘴心里不服气可不敢顶回去。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吹吧,朕可特特来听的。”
“什么?”蓁蓁迷茫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皇帝。
“你拿着玉箫不吹给朕听?”皇帝凑近过来抽出她手中的玉箫把玩着,“那就是准备把这送还给朕了。”
蓁蓁一把把玉箫夺过来,护在怀里,红着脸喃喃道:“您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皇帝脸上神情一松,“吹吧,给朕吹一曲。”
蓁蓁端正了身子,吹起一曲有凤来仪。她那时跟着老师傅学箫,老师傅教的第一首就是这曲有凤来仪,曲子并不简单,她也并不知师傅为何独独挑了这首给她开蒙,只觉得箫声清远,如昆山玉碎,响遏行云。
她久不吹箫,唯有这曲开蒙之学尚还能奏的像样。皇帝闭眼听着,眉头却尚未解开,等蓁蓁一曲吹罢,皇帝长叹一声:“蓁蓁,朕是不是特别残忍。”
蓁蓁一怔,摇了摇头:“您不是。”
“吴应熊固然可杀,可世霖却是公主的亲骨肉。当年吴三桂造反,吴应熊让吴家人拼死护吴世С鼍┤戳粝铝耸懒兀牡木褪请薏换嵘惫媚傅亩印!?br />
皇帝眼神空洞地盯着炕桌,“可朕还是命人绞杀世霖,姑母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两天,水米不进,哭声传遍了整个大内,朕还是没有放过世霖。”皇帝抬起眼睛,突然伸手握住了蓁蓁的手,“即是如此,你还觉得朕不残忍吗?”
玉箫上挂的玉佩荡了荡,蓁蓁轻轻拢住皇帝的手,“对公主是,对大清不是。”蓁蓁说的是实情,吴世霖是公主的儿子,但也是吴应熊的儿子、吴三桂的孙子。蓁蓁家在什刹海,康熙十二年,杨起隆伪装成朱三太子就是在她家不远的鼓楼那里兴风作浪,那时京中如何风声鹤唳她记忆犹新。真的吴家亲子如果里应外合会成什么样?她不敢想,却一清二楚,只会更可怕更骇人更不可控。
皇帝没说话,漆黑的眼睛却一直瞧着蓁蓁,瞧得她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睛。皇帝抬起她的脸,问:“你怕朕吗?”
蓁蓁把脸靠在皇帝冰冷的手掌里,道:“不怕。”
她想了想又说:“您心中有天下,是万民之福,大清之幸。如是您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臣妾才真的怕。臣妾在家中时,阿爷常说过去追随太宗皇帝朝鲜,太宗皇帝英武果决,前方有所出,必立有所决,从不瞻前顾后,您追随先祖,自然不会在大清危难之时为情所困。您今日只愧对公主一人,如若公主之子为吴氏所用再陷京城于内乱,那您又该愧对于谁?”
蓁蓁所言合乎大礼,皇帝没想眼前的小女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问:“谁教你的这些大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傅达礼嘛?”
蓁蓁嘟着嘴:“臣妾自己悟不成么的。”
皇帝合掌一拍哈哈大笑:“悟的好,悟的好。”皇帝揽过蓁蓁,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胸腔中有力沉稳的心跳,他的下巴轻抵着她的额头。
蓁蓁闷在皇帝怀里又添的一句:“您此刻为公主难过,是您有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皇帝叹了一声,“朕登基的时候才八岁,第二年额娘也溘然长逝,其实公主从小和朕一样都是没父母疼的孩子。不止她,当年朕真心希望每个公主都能和额驸白头偕老。朕何尝不知隆僖与福晋感情甚笃、恩爱异常,可尚家狼子野心反复无常,朕决不能再忍。你说得对,朕能愧对几位公主、能愧对隆禧,以后朕的手足亲人之中,一定还会有朕更愧对的,但朕不能愧对天下。皇阿玛临终前问我和福全,以后何如?福全说愿为贤王,朕同皇阿玛说过愿为明君。皇阿玛问朕,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明君吗?朕说知道,天下苍生皆为己任。皇阿玛只笑啊笑的,最后说小孩子年少轻狂。天子一诺,一言九鼎,皇阿玛错了,朕不会愧对他,愧对苍生。”
蓁蓁反手搂住了皇帝,“臣妾信皇上,您,一定是。”
一时之间,屋内仿佛凝滞了一般,蓁蓁被皇帝搂着瞧不见他的脸,但她却能听到皇帝胸中那颗心在激烈的律动着。良久皇帝松开手道:“蓁蓁,再吹一首吧。”
蓁蓁从皇帝怀中起身拿起玉箫,瞧了眼窗外,“外头点灯了,贵妃主子应该歇息了。”
第58章
永和宫和承乾宫是墙贴着墙的; 蓁蓁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佟佳氏都能听见; 何况是玉箫的声音。
皇帝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绪恢复如常,转眼间便又成了那霸道的青年天子:“朕想听。”
蓁蓁面有难色;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你只管吹; 朕回头去替你给贵妃赔罪。”
蓁蓁直着身子瞪着皇帝,皇帝往后一靠,朝她扬了扬下巴; “就吹那《一剪梅》吧。”
一剪梅。啊是了。
蓁蓁想到了那年白雪皑皑的御花园,那时她还是坤宁宫的一个宫女; 偶尔吹的那曲《一剪梅》得了皇帝的夸奖; 也是他亲手系上的玉佩。
思及此,蓁蓁低头去瞧那悬在玉箫下的玉佩,皇帝似同她心有灵犀,伸手拨弄了两下玉箫上的玉佩,蓁蓁抬起头望着皇帝,皇帝深邃漆黑的眼睛也在瞧她; “吹吧; 下半阙朕没听过。”
蓁蓁最终吹起了这首恍如隔世的曲子,御花园的绿萼梅早已凋零; 只有一树枝丫静待秋来,如今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永和宫的桃花与红墙黄瓦相映成趣。
可这首不印景的曲子却是蓁蓁拿着这柄玉箫为皇帝贺寿的缘由; 她从上半阙转至下半阙; 皇帝从背后搂着她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角,她一惊一下吹错了调,皇帝只静静抱着她,等她磕磕绊绊地吹完。
皇帝握住她捏着玉箫的指尖,又吻在了她的唇边:“朕过去竟不知道有你在到底有多好。”
皇帝的脸颊有些微的湿意,蓁蓁如今虽已不若先前那样战战兢兢的,可今儿又不太一样,至于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出来。
“你说你阿爷的时候,朕一直在想跟着阿爷到处串门会是什么样子。”皇帝把这一丝羡慕还是说了出来。
“您别瞎说,阿爷知道了要吓死了。”蓁蓁轻笑了下,阿爷要知道皇帝还会羡慕他老人家,估计会吓得要回关外老家给太宗磕头痛哭流涕了。
她的笑引得皇帝也笑了起来,皇帝最终轻轻说了一句:“朕是个亲缘淡薄的人。”
“嘘!”蓁蓁掩上皇帝的口,“您不能乱说,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
皇帝淡笑,苦涩而隐忍,“朕知道,朕知道。还有你们。”
蓁蓁劝皇帝去屋内休息,皇帝就是入睡了眉头也没舒展开。
“朕是个亲缘淡薄的人。”
皇帝这话啊,蓁蓁想,宫中如花美眷,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到底谁都不是皇帝的亲人。
蓁蓁坐在床前神思清明:她不是皇帝的亲人,只有胤禛才是她宫中的亲人,其实谁也做不了皇帝的亲人,皇帝应该注定是孤家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