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宝石,她笑得格外灿烂。
“现在忙,要听讲座,你还有时间逛博物馆?”
“是啊,”丁宜圆叹道,“现在不抓紧时间逛逛,以后就没时间了。助教培训一完,这个课那个课就都来了。赵荣还缠着我,要我辅导他。你和我都是A系的,他怎么不找你辅导,偏偏找我?真是个怪人。”
“他们计算机系都是些怪人。”
“我们A系都是些小孩——你呢?你没去哪里逛过吗?”
“还没有。我倒想去海边一趟——我从没见过海。”
“离这里最近的是R海滩,坐几站地铁就能到。听说CapeCod和Martha'sVineyard的海滩更好,Martha'sVineyard岛上还有肯尼迪家族的房子……”
丁宜圆接着谈起她逛商店的计划,也是“现在不抓紧时间逛逛,以后就没时间了”。看我不感兴趣,她说了几句,慢悠悠走了。
刚来的时候,我常和赵荣、丁宜圆一起买生活必需品。赵荣是个不通俗务的贵公子。买东西时,他满不在乎,看见一个电饭锅,知道能煮饭,不管大小,也不管价钱就买了。丁宜圆则注重实际。她首先想买的是钱包。自选柜台里钱包层层叠叠,她比较了一阵,挑了个最大的。我从没见过谁用这么大的钱包。看我们吃惊的样子,丁宜圆说:
“现在东西多——学生证、电话卡、银行卡、医疗保险卡、社会安全卡。大的合用。”
果然,开学没几天,丁宜圆的钱包就鼓了起来。
除了买生活必需品,我们还经常一起吃brunch。研究生院或者系里组织的迎新活动,任何人都能参加,不限制穿着也不检查证件,广告的末尾还常加上一句“免费提供brunch”。(Brunch一般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界于早餐breakfast和午餐lunch之间,所以叫brunch。)我们从A系、计算机系吃到东亚研究中心、神学院。
一天,我们在科学中心吃完brunch,正往外走,丁宜圆突然把身子一转,好像在躲什么人。我问她,她反问:
“刚才过去的那个张日成,你们认不认识?长得方头大耳,样子跟赵荣差不多。”
“张日成?”赵荣说,“那天我见过,在学生会帮忙登记新生。这人连名字也记不住——我的名字又不难,他都问过三遍。”
“记不住名字!”丁宜圆气愤地说,“女生的名字他肯定过目不忘。那天我还碰见一个女生——当时我正和张日成聊天,等张日成走了,她悄悄告诉我说:‘你可要当心,这是张日成!’我问她张日成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缠着女生不放。’没想到我也上了他的当。”
“出什么事了?快说!”赵荣大声说,瞪着两眼。
原来丁宜圆昨天要去Sears商厦买冰箱。没有车,总不能把冰箱从商店抱回来;叫个出租车又不值。她想找宿舍里有车的人送送。试了两个人,都有事,只好找张日成。听说他名声欠佳,她还找了另一个女生一起去。张日成先答应了。结果到了Sears,买了冰箱,正要往回走,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就把车停在路边,叫她们自己找辆出租车——他有事,不能送她们了。她们急了:“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们扔在这里呀,还有两台冰箱呢!”张日成说的倒好——他和一个女生有约会!她们还想跟他理论,只见他把冰箱从车里搬出来就扬长而去。
“什么狗东西!”赵荣骂道。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都没提防这种事。身上只有银行卡,没带什么现金,上哪儿叫出租车?结果问了半天路上的人,附近又没有这家银行的自动提款机,要回去只能坐地铁。”
“你们的冰箱怎么办?”赵荣皱着眉问,“从地铁里抬进抬出多麻烦!”
“张日成怎么搞的,也不把你们先送回去,估计也花不了他几分钟。”
“就是!”丁宜圆说,“谁有力气把冰箱抬进地铁,再抬出来!最后我们从一家超市推出两辆购物车,把冰箱推回Sears退了,然后空手坐地铁回来。那地方还挺偏僻,想起来真后怕。”
“丁宜圆,”赵荣郑重地说,“你以后可要当心啊!”
“当然了,还用你说!”丁宜圆瞥了赵荣一眼。
五、大西洋上的中秋节
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海居然是大西洋。中秋节那天晚上,一群中国学生去R海滩赏月,丁宜圆、赵荣和我都去了。刚出R海滩的地铁站,海风夹着阵阵潮气扑面而来,潮声盈耳。我们走进海滩上的两间亭子,散坐在石头围栏上。
一边的亭子里,人们围成一圈,表演节目,各显其能。我面朝着海坐着,身边是赵荣。每个节目完了,他都大力鼓掌。一个女生先朗诵了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惜她声音太小,读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几乎听不见了。另一个女生朗诵了古诗《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
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这时海风渐紧,她的声音在潮声中一起一落。在她身后,一轮皓月静静地浮在海天之间。
我的心思由古诗转向海潮,又由海潮转向自己也说不清的角落。悠扬的笛声响起时,我才回过神来——丁宜圆在吹笛子。她微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认真而庄重。然后是一片掌声。莫名的欣喜在我心里泛滥。我转头对赵荣说:
“这儿的景色真好!”
赵荣没听见我的话。他正专心地看着丁宜圆,边鼓掌边大喊:
“好!好!”
下个节目开始时,我悄悄走下了亭子。平坦的沙滩上,几个人影缓缓而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们的脚印。海面的月影随波浮动,头顶是一片深蓝的天……一个瘦高个男生独自站在离潮水不远的地方,一会儿抬头看看月亮,一会儿看看海,忽儿又长叹一声。走近一看,此人面容憔悴,头发散乱,敞着衣襟,嘴里正念念有词:
“一生从来没见海,浪涛三尺扑过来……”
推敲了一阵,他又把这句翻译成英语:“InmylifeIhaveneverseenthesea;todaythewavesrisethreefeethighatme。”
看来还是古代的诗好,我心想。亭子那边轰然一笑,大概有人讲了笑话。几个人追逐着跑到沙滩上。
诗人的杰作虽然不尽人意——也许我不会欣赏诗——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让我很想家。我家在南方一个中等城市。爸爸是高中老师,教化学,妈妈在医院上班,是内科主任医生,两个人都忙。从小爷爷奶奶把我看大。他们俩都曾在部队呆过。爷爷是老干部,做了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论碰到什么事都讲究说服教育,不过他最喜欢讲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我十岁时,爷爷去世了,不久奶奶也跟着去了。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亲戚和邻居都说他们把我惯坏了,其实不然——他们虽然不刻意要我做这做那,对我读的书却管得严。市面上粉色封皮的畅销书进不了家门,武侠小说也是一样。初中时,我偶尔读了他们书架上的《红楼梦》,爸爸就把我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讲道理:《红楼梦》虽然是名著,但不适合年轻人看……年轻人嘛,对异性有些朦胧、甜蜜的幻想是正常的,但过分沉迷于幻想中,就不健康了。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去……上大学后,他们鞭长莫及,我读《红楼梦》还是入了迷。
送我上飞机的时候,妈妈哭了。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而爸爸更担心我会受这边的“不良影响”。究竟什么是“不良影响”,他也说不清。最后妈妈整了整我的衣襟,牵着我的手,和爸爸一起嘱咐:
“你自己要小心注意!一定要注意!”
我被他们说得心里也惴惴的,仿佛美国有老虎要吃我……
“你好,我叫唐林。你贵姓?”有人叫我。面前是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男生,随意穿着一件灰色毛衣。他和我边走边聊,一开口就是哲学:
“你喜欢康德的哲学吗?”
“我听说过康德,没读过他的著作。”
“康德的哲学太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