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2 / 2)

还有,关好门。让单位里的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吗?胡丽拍拍小雅的脸。

你不是。我是。

好世故的孩子!

小雅沉默。

孩子是不可以世故的。世故的孩子是不可爱的。她是成人。一个不世故的成人是不可能的。

雨打墓

小雅父亲在市统计局上班,生小雅那年,父亲三十四岁。小雅曾经一直觉得,父亲不是对她的成长有过什么重大影响的人。他虽然在一个不小的行政机关里上班,但许多做派都像一个过去的乡村私塾先生,文弱谨慎。在人群中几乎从没有说出一句响亮的话来。他们几个私下里议论,都觉得父亲没气魄,可笑,不是他们理想中的父亲。他们都有些暗暗地看不起父亲。但当面的时候,对父亲也都很敬畏,因为他们都清楚,父亲是他们可以要钱买米而不会被责骂的最重要的人。小雅开始对钱有概念的时候,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工资是三百五十块钱。母亲在街道的纸盒厂上班,每月一百五,到去世也还是这样。母亲的厂子每次发工资都是晚上,母亲只要听说,必定当晚去领回来,然后在灯下数了又数。小雅笑她说:不就是那几张,有什么好数的?还不敢隔夜。母亲说:天下的钱比树叶子还多,可这几张才算我的。钱到手才成财,肉进口才能吃。

巷口不远处有个小卖店,小时候,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去买酱油。酱油两毛六一袋,母亲给她三角,老板找她四分,母亲就会把四分钱慷慨地让她自己留着。四分以下都可以。对她,母亲贯彻的是真正的四舍五入。对小辉,母亲更慷慨些,一角两角的零头都给。小雅提意见,母亲说他大。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你哥大你两岁还不能多花一点?母亲说。小雅也就认了。有一段时间,她四分四分地攒着,居然攒到了一元。她把这些硬币都裹在褥子下面的一个小手绢里,舍不得花。一天晚上,她噩梦般地发现自己的一元钱不见了。她大哭起来。第二天早上,她寻翻小辉的抽屉,看见一把浅绿色的新式水枪。这种水枪的卖价,正好是一元。

小雅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的工资数是一六六,很吉利。给母亲了一百,小辉又借走五十,她只剩下了十六块。母亲问小辉借钱干什么,小雅说:和女朋友出去看电影。

他谈恋爱了?母亲自言自语。

小辉的恋爱期就是向小雅的借债期。等他终于结了婚,小雅刚想松口气,父亲的病又让她把那口气收了进去。这一收,收得她连骨头带肉都疼了起来。

父亲的病来得很快,也很多。说是肺气肿、喉癌,脑部还有一个恶性肿瘤。其实父亲抽烟多年,早有征兆,可他总不在意。这次病发时他还要硬挺,大家死劝,他才做了全面检查。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

医院离小雅教书的学校很近,每天黄昏都会有衰弱的病人在校外的一条路上散步。小雅经常会和这些病人擦肩而过,闻着他们身上淡淡的苏打水的气味。现在,父亲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小雅天天去看他。有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坐在路边等着,看着他和母亲慢慢地出来,慢慢地走近她。然后他们一起散步。散步时总是小雅说说学校的事。有时小雅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地隐没在群岚背后。

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母亲去厕所,父亲突然喊了小雅的名字。

小雅。他说。

小雅看着父亲白色卫生帽下黑瘦衰老的脸,很近,近得让她晃眼。她往后抻了抻肩膀,父亲的脸一下子又离她很远。

小辉已经成家了。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和小黎。你们两个将来是没着落的。你懂不懂?

小雅点点头:我懂。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放心。小雅说:我会好好工作。我一定会有着落的。妈和小黎都有我看着,也会有着落的。

我知道你是可以的。父亲笑了笑:只可惜你是个姑娘。

小雅回到宿舍,才哭出来。这哭,不是因为父亲的成见引起的委屈。那委屈早已经没有了。这时存在心里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难过。

深秋,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所有的亲友都来了,像一场盛会。小雅和小黎在离手术室最近的走廊窗下等着。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后来,小黎靠墙蹲下,在人们轻轻的议论声和叹息声中沉沉地睡去。小雅看着小黎的脸,摸着他的头发,心锥痛着,一阵接一阵。

手术很成功,但是损伤了不少脑神经。父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很多人的名字,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手术成功也只是暂时的,父亲连散步也不能了,只有时时刻刻都躺在床上。小雅仍旧每天都去看他,给他带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书,他的照片,他的象棋子儿。他平日里是最喜欢下棋的。小雅把棋子儿一个一个指给他看:这是卒,这是相,这是炮。父亲恍然大悟道:对呀对呀,我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呢。

那天下午,小雅正在班里搞语文测试。父亲已经快不行了,但她还得工作。她不能在医院等着。父亲的死没有确切的日子,她的工作,她的学生却有。更重要的是,还有她的奖金。父亲也许用不着她的奖金了,可父亲死后,母亲和小黎都用得着。

测试快结束的时候,一位同事过来,让她接电话,说电话是医院里打来的,有急事。

小雅没有接那个电话。她让同事替她收试卷,自己直接跑到了医院里。父亲已经不行了。

父亲是回老家安葬的。那时候还不怎么推行火化。人们都说入土为安。他们把父亲送到乡下,和奶奶一样,按最传统的方式,买棺木,搭灵棚,请唢呐班子,披麻戴孝。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

雨打墓,辈辈富。好兆头。有人说。

棺木缓缓地放下去。不知道是谁填上了第一锹土,然后许多土填进去,填进去,填成了圆圆的坟。磕完最后几个头,转身离去的时候,小雅知道,父亲,与她生命最不可分割的一个人,就这样回归给了土地。他微微驼背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命运最陡的拐角,走到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家里开始算账——主要是和小辉两口算。支的,收的,收支抵消后的余额,小雅都报了一遍。母亲最后总结,说小辉方面的礼金共有一千三百五十块,就不给他们了。母亲看着小辉说:这些年你没交过一分工资,这些钱就只当你交工

资了。你还有一弟一妹两桩大事情,你弟还要上学,一葱一蒜都要钱。我们家不比以前了。

小辉没说话,小雅看见嫂子的嘴角动了动,左脚拧着右脚,在地上敲了几敲,然后站起身,走了。

以后,家里就不太平了。

血一样的漆

父亲在世时不觉得什么,一去世,就让人想起他对母亲的宠来。父亲比母亲大六岁,也许这是他宠她的一个原因。母亲当然也是宠父亲的。宠和宠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的宠不会发嗲。母亲宠父亲的方式就是每天中午必擀的一碗长面,父亲宠的方式就是对母亲的承担。父亲承担的要比母亲大得多,这承担却都是在没有他之后才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因为父亲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该历尽沧桑的妇人。她毫无城府地说话办事,没有一点儿技巧地管理着这个很需要心眼儿的家。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小雅发现,自己在为母亲的孩子气担心和焦虑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气的。

她的孩子气,是她多年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利息。

也许其他的承担都还在其次,小雅感觉到的最重要的承担表征是: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一个家是需要有人压阵脚的,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小雅的母亲不是能压住阵脚的人。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最手足无措的,也是她。常常的,小雅还需要给母亲出谋划策。然而即使是这样,母亲也没有能力照本宣科,往往说着做着,就把小雅的思路篡改得一塌糊涂。

每一股稍微大点的风,都是小辉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是金澄澄的,和钱有关。几年里,他们到底还是把那一千三百五十块钱找回来了。不仅找回来了本钱,还捞到了高息。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订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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