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杨。小雅喊。何杨笑了笑,摸了一下小雅的头。小雅的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何杨的工资一向都是给她的,这些钱,肯定都是公款,是何杨处心积虑抠攒出来的。他这么藏着掖着,末了要给的唯一一个人,是她。不管这钱清白不清白,天宽地阔中,他对她的这一份暖,已是让她终生也不能忘却。如果这是他的龌龊,那她愿意领受这份以失去生命为前提的龌龊,哪怕这领受也让她变得龌龊。这龌龊能传染到身上,便使她幸福。
小雅也知道,只要她不背叛何杨,何杨就绝不会离开她。甚至她在一定程度内背叛了何杨,她也有把握让何杨原谅自己。当然,她轻易也不会背叛他。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
在何杨面前,小雅常常是全部放松的,是最舒展的。她毫无顾忌地暴露着自己的一切弱点。她的笨:电话线掉了不会接上,不知道怎么安装正负极电池,不知道怎么给闹钟定时……她的稚:和儿子争零食吃,和儿子吵架让何杨评理,她把儿子气哭,儿子也把她气哭……她的没心没肺:何杨的哥哥回来探家,光着膀子吃饭,她用手去拍他背上的蚊子,何杨的嫂子还站在一边,眼睛翻得比蛋白还白。晚饭后一起喝茶,婆婆回忆当初和公公结婚的经历,小雅眨巴着眼睛,贸然插一句:那当时你们都不节育吗?公公本来还笑眯眯地坐着,站起来就走了。
起初,家里人对她这样都很愕然,渐渐地,也都习惯了。习惯了,也就宠了。宠了,她就成了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无论在外怎样淑良恭谨,进了家,她就成了和自己儿子平起平坐的小女孩子。
她常常对何杨充满了感激,但她从没有说过。她知道这不能说。夫妻之间是不能靠感激过日子的。她能,而且还可以过得很好;可他不能,他要是知道或者发现这种气息,那他肯定就崩溃了。这种伤害对他的自尊是致命的。所以她决不会让他知道。所以她尽可能用一种出自内心的自然的方式让他感到幸福——是他希望拥有的那种幸福。
他们的家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他是外面硬硬的壳。探出来的触角和面庞是他的天地清明的笑脸。牵引他的是小雅的快乐。最深处的,是小雅不能不想也不会展露出来的灵魂的尾巴。
小雅觉得自己做得很成功。可怕的成功。
当然,仅有成功对小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小雅常常觉得,她虽然找到了家,但其实还未恋爱。何杨是她的父亲,儿子是她的兄弟,而她还情窦未开,爱情还在前面摇曳等待。在经过了严酷的历练和挣扎之后,她似乎仍旧怀着一种渴望,渴望自己能够天真未泯地,从容舒缓地,欣赏到爱情的模样——这是一节她缺失了的课。
爱情是一节课。谁都不想错过的必修课。在陈歌离开的那八年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成长得太迅速了,就把这节必修课给丢了。其实她从不曾放弃这节课,这节课也不肯放了她。他们始终都在互相寻找。现在,这节课好像找到了她,她也想把这节课安置进去,却发现,自己的哪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这节课很多余。安置到哪里都不合适。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
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
陈歌走进了这节课的课时,可他不是老师。他甚至不能称之为同学。小雅给他安排的角色,最多只是一个陪读的人。
水胆石
胡丽回来了。她来去用了十天。
小雅,你不知道他有多好。胡丽从包里拿出一沓印着图片的资料,小雅翻看着:牧民家的牛粪饼堆,草原上的清亮小溪,残旧的会宗寺,古朴的山西会馆,姑娘湖,双山水库,沙地驼群,地下森林……是好。他多会选地方啊。蓝天白云,长调美酒,胡丽这样的女子,他那样的男子。森林里,他是猎手,她是小兔。草原上,他是野狼,她是小羊。她一口口吞吃他赐予的温柔青草,他再一口口把她温柔地吃掉。
然后是胡丽的照片。奥林巴斯数码相机的效果果然出色:第一帧:白色的蒙古包外,一身粉红蒙装的胡丽巧笑倩兮,旁边的蒙古姑娘也娇憨地笑着,面颊上两酡深色的高原红。第二帧:无边的草原上,羊群在不远处吃草,一架很长的木制马车停靠在那里,轮子的直径很长。胡丽倚在车柄上。胡丽说这种车在草原上叫“勒勒车”。功能相当于平原上的板车。“行则车为室,止则毡为庐”,在草原的生活里,勒勒车只用于拉水和运送燃料。一般每户都要有几辆。第三帧:胡丽侧卧在草地上,身边鲜花盛开。明亮的阳光让她微眯着眼睛,仰视着照相的人。在照相者的眼里,一个女人如此姿态,应当是很有些性感的。
小雅翻了一遍,除了风景就是胡丽的个人秀。
他没有照吗?
没有。胡丽说:他说以后照有的是机会,现在照,对我不好。
小雅沉默。他们在沈阳,也是这样。他从不照。
他只陪你玩,工作怎么办?
他说他早就安排好了,那两天不用工作。他把手机都关了。我也把手机关了。
切断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疯狂快乐。这时候,陈歌肯定也有一些真心吧?不,说不定全都是真心。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胡丽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深红色的玛瑙玉镯。胡丽说是在多伦玉器厂买的,送给小雅的礼物。
我说要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他付的账。特意要我问你好。还没见你就这么看重你,你可真有人缘。连给我买东西,他都没有付账呢。
小雅接过。冰凉的玉镯。冰凉的。
谢谢。
胡丽给小雅展示了自己的蒙古刀和牛皮画,让小雅最注目的是她买的一双大红的蒙古靴。闪亮的靴尖微微向上翘着,靴帮上刺着图案和花纹,靴里衬着毡。靴头上有鸟爪一样的图案。胡丽说这种蒙古靴也称香牛皮靴,蒙古人很久以来都穿这种靴。
真是喜欢草原。一路上都听到一首歌,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里有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觉得真唱到我心里去了。胡丽说。
胡丽还讲了他们的欢爱。当然要有欢爱。不可控制的,最自然的事。讲他们在草原深夜的露水上,在蒙古包粗糙的毡毯上,在黄昏时分,离多伦县城不远的一棵树下。胡丽说他们最多的时候一夜之中能有三次。而她的高潮当然比三次还多。她说她从没有这样过。
也许是很久没有做了。胡丽轻轻地,羞赧地说:你不知道有多浪漫。
浪漫。很久以来,小雅都觉得这个被滥用的词和自己的理解几乎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是浪漫吗?在她的意识里,浪漫应当是简单的,狗尾巴草戒指应当比玫瑰浪漫。浪漫应当是自然的,不期而遇应当比精心设计浪漫。浪漫应当是不完美的,被雨淋湿应当比打着伞浪漫。胡丽这样的浪漫,怎么看都觉得很遥远。
怎么是很久?你和朱宣,小雅略略沉吟:不是每月都有吗?
其实,不是。胡丽垂头:我们早已经一次都没有了。
小雅沉默。
前些时,我告诉你说每月还有,是吧?我之所以说,只是想给自己留一点面子。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活得有多么傻。胡丽笑笑,有些尴尬:他完全不行了。
没去看过吗?
看了。没用。
小雅也笑笑。笑容里,又忍不住想落下泪来。胡丽的尴尬多么可爱。
做爱对于我和朱宣,很久以前是日记,再后来是周记,月记,季记,年记……胡丽的脸映在香牛皮靴的靴面上,反出温柔的胭脂光影:现在,是史记。
这个时候俏皮话还能出口。小雅不禁笑了,轻轻踢她。她忽然完全明白了胡丽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看十七厘米,也完全可以想像十七厘米进入胡丽时在她的身体里引起的地震——不,海啸。当一墙摞着一墙的大浪打来,脆弱的海岸上还能存住什么?“征服一个男人,先征服他的食道。征服一个女人,先征服她的阴道。”这话是谁说的?按这个道理,陈歌必胜。
我一定要和朱宣离婚。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女人了。朱宣可怜,但他不能揪着我让我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