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实是个人文主义者,他不是总谈理想,他看很多书,哲学的、社会的,他谈文学、谈生活,他觉得社会的进步首先是人的审美情趣的进步。只有社会上所有的人都认为善的东西是美的,那么大家才都会去做善事。吉络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谈伴,生活变得有趣起来。成绩也比以前更出众了。
关于爱情的讨论在那一群并不懂爱情的孩子们中间传播,当然也很快地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吉络和成实都是各自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老师们把谈话当作了他们挽救尖子的一个重要手段。
可是吉络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发育早,她已经有了优美曲线的时候,她的大部分女同学都还是豆芽菜,她们没有胸没有臀,大夏天象男生一样在衬衫里头穿着一件小背心,走路的时候小小的胸脯在里面轻微抖动象藏着一个秘密。这样吉络就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听老师的什么话。她那时对未来有了象大人一样的思考,她想和成实上同一所大学,毕业以后就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她还想当一个律师,和成实并肩战斗。
一个春天的下午,吉络打篮球摔断了胳膊,不能骑自行车上学了,于是成了住校生,成实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坚持每天都给吉络打洗澡水,把水送到寝室门口的时候腼腆的一笑。这微笑让吉络从小在心里滋长的浪漫情绪得到别样的满足。一个月过去了,吉络的胳膊好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在汉江边上,他们偷偷地接了一次吻。这笨拙而有激情的拥吻一直是吉络心中最美的记忆。
高考在这个夏天来了。考前的一个月,为了迎接他们未来的美好生活,吉络在生日的时候和成实两个人一起照了合影。拿到相片的时候,吉络笑着说我们怎么长的这么象啊,你看你的大眼睛我的大眼睛,你的大鼻子我的大鼻子,你的厚嘴巴我的厚嘴巴,我们是天生的夫妻相啊!
可是,会看相的吉络却没有料到这个夏天就成了她的生活的分水岭。
吉络落榜了!
吉络一个人在家里的墙角蹲了很久,眼泪大滴大滴无声的落下。吉络记不起来那时候是不是伤心了,好象不是,应该是一种恐惧,后来十余年里一直忠诚陪伴着她的恐惧。对充满了意外的人生的恐惧。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成实走了。以往的同学们几乎都走了。孤伶伶的吉络一个人踩着夏日最后的狂热和下一年级的学生一起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备考。失败让吉络不敢面对以前的老师。吉络对他们向来不怎么顺从,所以她的骄傲也让他们在她失败之后很有理由地对她有了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成实的班主任由于在成实他们班的卓越表现而连任高三,现在成了吉络的班主任。吉络报到的第一天,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吉络,眼睛里甚至还有一种希望达成的快感,压扁了嘴唇说:“噢,你也来了!”
班上近乎一半的人都是和吉络一样的落榜生,而邻班全部都是高四生。教室门口的走道里一天到晚都密布着阴沉的空气,如同一个装满危险品的仓库。所有的人都很少笑,高四生笑不出来,少数的应届生又不敢当着复读生的面表现出过多的快乐。他们是有一点压抑,可是却没有一个象吉络这样的羞愧。一开学,吉络的沉默就和以前的快乐就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吉络用一种近乎虐待的方式对待自己,每天早上一到校,吉络就对自己说:“记住,你是一个高四生,要是你再失败一次,你就去死吧。”
天很灰,吉络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灰。她对这段生活的最深印记就是一切都是灰色和那种幽幽的蓝,如同恐怖片的背景。
李旭日托人给吉络从他读书的那个城市带来了最先进的参考书,这些书吉络从来都没有做过。她现在心情有点怪,见不得别人写信来跟她谈大学生活,也不喜欢别人来鼓励她。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对自己说:“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如果不是发挥失常,现在还能轮得上你们来教训我吗?”吉络每回愤愤地看完了这些信,就会趴在桌子上大哭一顿。班上的同学因为吉络长期不知所以的大哭而从来不敢跟她说话。吉络觉得自己很孤独,可是她也不想跟别人呆在一起。
成实的信还是经常来,虽然吉络从来都没有回过。他的信让吉络清晰地记起了他们曾经快乐的散步、说笑、讨论人生,还有他把洗澡水放在吉络寝室门口那怯怯的一笑。吉络抱着成实的信看了好久,眼泪滚滚而下。吉络恨自己,恨着恨着又突然恨起了成实,她心里涌起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感情,顺带着一个个的朋友都恨起来了。
心情很乱,成绩却还是很好。上课的时候吉络因为老师的声音会好好听讲,可是一下课,吉络用小刀的刀背在手上划来划去,口中念念有词,要是不上,就划这儿,就划这儿。
秋天在吉络的纷乱中来了,转眼冬天也来了。元旦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吉络忽然无法呼吸,连说难受都很困难,胸口翻天覆地的疼,她大叫两声,趴倒在桌子上。
吉络被送进了医院,各项检查之后,也没有谁告诉她她的健康出现了什么问题。这种神秘给了吉络巨大的压力,她敏感到几乎能听见蚊子的对话。于是有一天,吉络听到了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她们说那个孩子真可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还说就算长大了也不能生孩子。吉络忽然意识到她们讨论的是自己,但是她无力挣扎也不想动弹,她不怕死,可是她怕成实会受不了她死。
那年吉络十七岁,十七岁的吉络有大人的身材和思想,还有一肚子的诗人情结。她在日记里头非常详细的模拟自己的死亡。吉络想象自己死后父母按照她的要求给她穿上那条最漂亮的纱裙,抱着她最喜欢的毛熊睡在房间里的大床上等待前来送行的人。阳光从外面射进来,穿过窗棂变成条状,在她的脸上形成条状的图案,好象梵阿铃上奏着的名曲。
她写日记的时候想成实想得不得了,她一遍遍地写道:“我就要死了,成实我的爱人啊,从此春闺梦里少一人了。你会想我吗,你会心疼吗?你会为我思念及至终老吗?”吉络从小文笔都很好,她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把自己都感动得哭了。
这场景每天都在吉络脑子里重复,后来愈加完整。她还想到成实木木地坐在床边看格子里的阳光,甚至还想到他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的吻。眼泪一条条地流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和手上,看上去象一个晶莹的睡美人。
4
元旦下了一场冻雨,吉络坐在家进而看着窗外细瘦的枝条被冰凌严实地裹住,晶莹透亮象是一件艺术品。吉络一向觉得自己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天她想,也许自己就要死了,老天爷下这么一场不一样的雪来为自己送行吧。
吉络在等死的情绪中听到电话响了。妈妈说是找吉络的。是成实。他说他从武汉回来了,在打电话给同学的时候知道吉络生了病,所以就想过来看看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
吉络心里被一种记挂的感动而温暖,同时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就要和成实分开的恐慌。放下电话吉络就跑出去接成实,完全没有听见妈妈在身后大声喊:“络络,围巾!”
吉络家住在城市的北面,因为是厂区,所以和城市中间很大一块麦田。吉络站在麦田边上看着从南面过来的人。
天很冷,还是那样的一种灰蓝,树枝光秃秃的绝望的伸向天空。吉络觉得自己清楚地看见了风,它被树枝过滤成一条条的,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是狂欢的会说话的蛇。路上几乎没有人,远远的,吉络就看见成实了。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衣服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了。风很大,看得出来他骑得很费力气,他的围巾被风吹得几乎要掉,吉络看见他不停地整理它。
吉络吃力地挥动手臂,湖蓝色的棉袄在空旷的路上是那么的显而易见。成实远远地看见吉络了,他更用力地蹬了几下,很快来到吉络的面前。车子没有放稳,随便朝边上一推。他又扯掉整理了半天的围巾,然后一把把吉络抱起来,高兴地喊:“你还好吧,你还好吧!”
吉络看见,成实的眉毛和茸茸的胡须上都是白色的霜珠子,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晚餐吉络留成实在她家吃,事隔将近十年她还记得主菜是萝卜丝炒肉,她坐在旁边看着成实幸福地狼吞虎咽,又一次泪流满面。成实以为吉络是看见他激动成这样,不停地安慰吉络。“不要紧,不要紧,这回你一定考得上的,我们还是会在一个学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