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早已暗沉下来,房内漆黑尚未点灯,待他走近看清了榻上之人的脸容时,他轻声地说了一句:“你瘦了许多,十几年来,在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此人,自然不是外人,正是韩国新王韩安。
公子翌闻言,并不答话,只慢悠悠的起身,径自披起白色的外裳,眸光微敛,波光潋滟。
韩王安坐于他身边,取下了斗笠,修长的手解着系在颈间的细绳,将黑衣披风解下,又顺手摘去了面上的黑纱巾,转脸望向他,道:“其实,我很敬畏你,王兄。”他缓缓朝他靠了过去,拥住他的半边手臂,将头倚在他的肩头,摒去王的威严,面上残留的却仅是少年的稚嫩,“这些年来,撇去不若你历经乱世纷争,我却足不会过得比你好。”
公子翌冷漠的面容上终是有了回应,执手轻轻地在他脑门上一拍,淡声道:“你还在介怀自己抢走了我的王位么,七年前我便告诉于你,王位本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继承便是。”
韩王安摇头苦笑:“我自认并无统率国家的天分,学无以致用,有愧父王老师的悉心教导,你既然归国了,可否助我一臂之力,辅佐国家,以致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公子翌亦眉目浅笑,走至案前,缓缓地执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睁开眼眸,精光毕现道:“同样的,七年前,我便告诉与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韩王安沉吟片刻,便再无言语。公子翌遂又道:“安,你可清楚你被冠以国姓韩,作为大韩登基的新王,肩上所应承受的份量。”皱了皱眉,复道:“而我无非是被王室除名剥夺韩姓之小人,论身份贵贱,自然不可与您同日而语。在下乃一云游四海的江湖人士,姓姬,名翌,蒙愧韩王陛下抬爱。”韩姓原是出自姬氏,其后苗裔事晋,得封于回原,日韩武子,是为韩氏。他以姬为姓,便是时时告诫自己,不可忘本。
韩王安此年也不过十来岁,以年龄论断不过是个心智都还未长成的少年,他对着自己唯一亲切的兄长时,不自觉的放下所有王的防备,流露出真切的童真,砸吧着嘴抱怨道:“王兄又要离开了吧,下一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公子翌低低地笑出了声:“你就这么想念为兄么?”韩王安抬头看他,认真地点点头道:“王兄还记得十几年前么,那时候我还不甚懂事,随父王去到丞相府时,第一次见到你,仅知你是张丞相的孩儿,便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你挑衅,最后倒是被你修理的很是惨哩。”
“看来你倒是将为兄的蛮横记得甚是清楚嘛。”公子翌说着在他鼻尖轻轻地拧了一下,韩安很自觉的配合痛叫一声,接着两人都敞开心怀,哈哈大笑起来。
韩安自小便与他相处甚欢,也不知是为何,与他间的关系,反而不会似君臣般有巨大的隔阂和压迫,不论是做公子还是做韩王时,韩安从来都是喜(87book…提供下载)欢扒拉着他,像可怜无助的小狗般对他百倍依赖,不会摆出一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势。
也许由是韩安儿时的怯弱,母妃地位不高,常遭人凌虐受辱,令他对何事都分外的敏感和暴躁,细微的风吹草动,他都会若惊弓之鸟颤栗惊上很久。然,任何事都非一层不变,一夕之间,尊贵得奉为太子的荣宠,他慢慢从王位中获得了独占权位和掌握生死的快感,他的性子由着天性使然日渐变得暴戾狂纵。
公子翌沉眸一黯,他自身虽不在韩国,对他的残暴恶劣行径,却略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即便在想着他事,他的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平和自然的笑意,叫人丝毫无法看穿他的心迹。
两人逗趣了一阵,公子翌遂正色道:“我有一事尚须告知与你。”韩安眨了眨大眼睛,愣了半刻,便嗤笑道:“就知道王兄不会眼见我深陷险境,置我于不顾的。”
公子翌随即默然一笑,沉下眼睫,持起茶杯摆出四国地理位置,修长的指尖一指中间的韩国,逐一分析道:“韩地自古以来便是军事上的要塞,兵家必争之地,而今韩位于秦、魏、楚三国的包围之下,险境重生,秦王有横扫六合、并吞八荒之心,剑指六国,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韩国。面对养精蓄锐多年的秦国虎视眈眈与频频危及,东方六国无不疲于招架。韩国又与秦国毗邻,虎狼之国每一次大军压境,便意味着亡国的危险多了一分,致使韩国朝野上下无不惊恐。”
顿了顿,他复又持起茶杯,优雅地轻品了一口水,道:“先王在位时,屡遭秦国侵略,处于西北部边境的上党、阳城、负黍、城皋、荥阳先后被秦军占领。先王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了防止秦国的进一步蚕食,想出了一个转移秦国注意力的计策。他派水利专家郑国去见刚刚亲政的秦王嬴政,极力劝说秦国修筑郑国渠。兴修水利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若秦国全力修渠,势必无暇东顾,给韩国一个喘息的机会。”
公子翌的眉目稍微皱起,“嬴政采纳了郑国的建议,在当年就开始凿泾水修渠,但眼下的形势对我们却并非有利。嬴政秉持对权术的烂熟于心,对政治外交的果断阴绝,已下手逐步收回吕不韦强占已有的权利,以他的心智谋略不久当会发现先王设下的疲秦伎俩,这对刚刚登基,地位尚未稳固的你,百害而无一利。”
韩王安略微恢复威严之色,沉然道:“那么,王兄有何可行之法应对?”
公子翌笑了笑,便附在他的耳际,轻声说了二字:“韩非。”便再无后话。
这时,一婢女婀娜袅袅,径自从外打开门,端着晚膳而入,公子翌侧面而视,却见韩王安的眼神稍显怪异,一动不动地仿若紧盯猎物的毒蛇,目光犀利而锋芒毕露。待那婢女走至案上将盘菜一一端出呈上后,韩王安的黑眸猛地升腾起可怕的敌意和警惕。
他抬起殷红血腥的双眸,凶残暴戾,言语紧张道:“王兄,她很有可能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方才你我的对话定是被她听去了不少。”说罢,便操起身侧的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扼腕横剑至于她的颈上,大吼大叫道:“成即,你个不知好歹的奴才,便是如此松懈防卫,孤留于你又有何用!”
门外的壮汉护卫闻声,颤颤惊惊的入内,跪于地上道:“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韩王胡乱挥舞着刀锋,怒声一吼:“闭嘴!”横刀作势要将掳于身前的婢女毙命,那婢女又挣又咬,终是力量不及,难以脱身,登时吓得发怵,泪流满面,仰面恸哭,畏缩颤抖而不自止。
在韩王将要下刀处决婢女之时,公子翌仍半身坐在榻上,双眸淡然地看着,平静得宛若视着无物,他半倚在床头缓慢起身,慢悠悠的抬起手,不适时宜地随手扔出了手中的一块钱币,铜钱与铜剑碰撞,“清脆”的哐当一声,便堪堪改变了剑的走向,剑锋只将擦断婢女的几根发丝。
公子翌敛眸肃穆道:“安,休要胡闹,这位姑娘是我授意收留下的,并非是什么奸细。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兄长,便止于此罢,否则莫要怪我无情无义。”
韩王见他面无表情并非像是在说笑,也清楚兄长说一不二的个性,便突兀地松开了手间的力道,他自小便十分听从这位有名无实的王兄,与权势地位无关,纯粹是敬重敬畏他一身惊人可怕的治国才能与算策谋略,从前是,如今也是。
那婢女转瞬失去了依托,顿时软软地摔于地上,浑身颤栗不止。公子翌过去将她扶起,那女子立时跪下拜谢救命之恩。
韩王暴怒:“王兄,连你都要忤逆我是吗!”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之后他不屑于多言,怒不可揭,当下摔门而去。公子翌抬首,眼茫茫的望着他离去的黑色背影,轻叹:看来新任的君主,不但残暴、专横,诸事多疑,对于政务又无己见、懦弱无能,韩,算是无救了。
目送韩王离去,他便转身出了门,去了禁闭祢祯的房间,自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开门进屋,只见她依然端庄秀丽地坐于案前,对于案上的食材并未动上分毫,他神色一抿,眼中竟透着担忧,随即唤婢女重新做了一份滚热的晚膳换上。
她并不吃食,他便亲自取了汤匙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她不说话,他便一句一声地细言慢语,好让她都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到最后她的固执,终是让步三分,肯张嘴慢慢地吃起他送到唇边的米粥。
他便一面喂一面淡声道:“祢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