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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府(1 / 2)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城外犹飘着雨丝,数架涂油饰漆的宝车前,灯火穿透水雾,照出牛背上一片莹亮的水珠。乌衣巷口早已被车塞满了,寸步不能通行,王嘉只好将马弃在巷口,自己顶着雨向府内走去。王府宾客盈门,而其实堂内早已开席,笙管幽幽的吹奏声在细雨中飘飞出来。

这时正是稻熟果肥,鲈鱼欲上的时节。建康城东望大江,终年潮湿多雨,连出产的鲈鱼也格外鲜活肥美。只是王嘉生在洛阳,他并不喜欢终年笼罩南都的雨云,和风中浥浥的水汽。

堂中炭火烧得很旺,酒过三巡,众人额上依稀都见了汗。王兑有了些酒,见到长子进门,激动地从坐席上长跪起来,还不及问,王嘉就躬身揖道:

“阿父,伯父讲公主有疾,他作外子的,不便来。”

王兑固知此话不过托辞,却也毫不在乎,只是一连地问,“大郎快坐,外面雨没有停,你淋到了没有?冷不冷,换过衣裳没有?”

众宾客本是为丞相贺寿,见状自然无数谦孝恭俭的溢美之词都向王嘉飞来。王兑平素谦和谨慎,惟爱膝下长子,连推辞都有些敷衍,又恐怕王嘉不爱多听这些谀词,一眼看到幼子同样列席在下,垂着眼睛,也不说话,瘦得有些伶仃之相,就顺势指向幼子笑道:

“诸君只知我大郎,不见小儿阿奴,今年不过十二,已能通诵《春秋》、《论语》。”

王昙本在宴上神游,闻言只是抬起眼来,默默的连一句答话也无。王兑浑然不觉,笑容满面地叫幼子与自己同席,又将案上的一碟鲈鱼脍递给他吃。王嘉顿时长跪而起,正要开口。王昙撩起眼皮将那鱼肉一瞥,提箸就送到嘴中,尚未及咀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蜷起身子,就把一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在了王兑的案上。

连乐女也静了一静。

王昙直起身,拿帕子揩了揩嘴。王嘉连忙解释,“阿父,阿弟有肠疾,不能吃鱼。”

众人不知领会了什么,你一言我一语,呵呵的干笑声连成一片。王兑只好指着幼子恨恨地叹,“你这孩子,分明不能吃鱼,为什么不说呢?”?王昙垂着头不说话。王嘉上去扳着肩说,“我带他下去换衣裳。”

他被长兄连推带抱地领出了中堂,深入府中,天地间霎时安静下来,雨已经停了,惟有檐上的积水还一滴一滴地敲进廊下的水洼中。王昙被王嘉推着,走得很快,显然不是朝他自己院落那边走。王昙不想到长兄房里去,却也明知挣扎无益,王嘉加冠已有数年,出仕便任东宫侍讲,满朝皆知他色养事亲,文才武功无一不佳,是武冈侯世子、王氏麒麟儿,与偏僻乖张的他是大相径庭。王昙很不喜欢疾走,被催了一路,还没进门,就扯开衣带,发脾气把脏污的外袍丢在门前,一溜烟跑去找王嘉的衣箱翻衣裳穿。

王嘉被他气得只想发笑,坐在外面等了足半炷香,王昙才拖着他的一件织锦披风,逶迤地走出来,在席上将衣裳一甩,屈膝坐下,又不说话。房中的烛火点得很亮,角落里的炭盆也荧然闪着火色,王昙低头静静地坐着,一下一下地咬着嘴唇,脖颈两颊上红云连片。王嘉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离席起身,一把把幼弟拉到怀中,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前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不是发热了?有没有难受?”?

王昙在他怀里挣了两下,忽然觉得声噎气堵,心底也闷闷地刺痛起来,他这时才觉得有点愧疚,又或许确实闹得太过,他只好摇头。王嘉又摸他胸前双手,也是一片暖热,这才确认他不过是穿得太多,炭盆又点得太旺,终于叹道,“阿父之前分明是有心夸你,你何必那样给他摆脸色?”?

王昙冷笑,“我哪里会背什么《春秋》?”

“是谁旬日前还跟我炫耀——”

“谁要你告诉他了?!”王昙几乎尖叫起来,又在王嘉怀里狠狠地挣了一下。王嘉两臂一紧,脸色顿时冷下来,王昙虽未抬头,也知道自己失态,又不愿意低头服软,于是折中而行,握着长兄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一蹭。王嘉摸了摸他的头,却已全然是质问的语气:

“你是不是故意吐在阿父席上?”

王昙低声道,“什么叫我是故意,是我不能吃鱼,他偏偏拿鱼给我吃。”

“你记得阿父的喜好吗?就非得他记得你的?”

王昙被他问得无言相辩,半晌,才委委屈屈地小声接了一句:

“……阿兄就记得。”

“我今日盼你也记得。”王嘉向幼弟肩上一拍,王昙转过眼睛一看,才看到灯前跪着一个童子,低眉顺眼的,捧着一柄戒尺,高高地举起来。

王昙刷的一下从长兄怀里弹了出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烛火的光芒与日光迥异,薄薄地漆在人身上,镀出一层如水汽一般潮热的甩不脱的暖色。王昙双拳抵膝,不知不觉已规规矩矩地正坐起来。他仰头去看长兄的面孔,正看到这样昏黄的暖色。雨天,窗户关得很紧,建康的潮气向来是烘不散的,他渐渐感觉颈后背脊也冒出汗来,濡濡洇开一片。

王嘉自然也回视着他。王昙先天并没有什么不足,相反,他小时候生的白净健壮,玉雪可爱,只是南渡时惊吓太过,以致损伤。王嘉总还是相信他可以痊愈的。是以,当他看到幼弟这样仰着脸,身体瘦得单薄,眉眼间稚气未消,偏偏眉头紧紧地拧着,明里暗里,不知还藏起多少倔强。他不由心中爱怜,又轻轻摸了摸幼弟滚热的脸颊:

?“你是想撑着呢,还是想趴着?”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接过戒尺,端端正正地平放在膝前。他话中甚是温和平缓,行动也不急迫,俨然是一幅悉听尊便的模样。王昙的两肩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他愤恨地瞪那柄戒尺,瞪了半晌,抬起眼睛,声势又无声无息地弱下去:

“阿兄……”

王嘉再无它话,不过由跽坐改作盘膝。王昙又在座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长跪起身,脱下长兄的披风,双手将脸一捂,伏身趴在了王嘉的腿上。王嘉重重地在他臀上击了一掌,轻声斥道:

?“你平日就是这样受罚的。”

王昙便背过一只手来,在腰间下裳上乱扯。王嘉冷笑一声,将他手腕反剪过来,不留力的巴掌雨点般地落下。彼时天下未定,除了王昙这样娇气乖僻的孤例,世家子哪一个不是六艺兼修,在平地上,王嘉双手能开百斤强弓,骑射犹开六十斤,认真生起气来,王昙如何支持得了。王嘉打得衣袍翻飞,他不过挨了数下,早已气馁,又挨了几下,脸面也浑然不顾,在王嘉腿上拧着身子躲闪,一个劲地直往长兄怀里钻:

“阿兄,阿兄我知错了……”

王嘉犹追打几下,才停手将幼弟从腿上推下去。王昙咕噜一滚,一边胳膊被地板硌得发麻,也不敢直言呼痛,只好拐弯抹角地讨饶:

“地气寒冷,阿兄坐在席上罢……”

王嘉拿起戒尺,将坐席从秤上取下,抬手掷在王昙膝前。王昙嘴角抖动,口中涌起一阵苦涩,只得解下裳裈,并膝长跪,躬身撑在席上。王嘉一尺挥下,是自下而上,撩动臀肉,颤抖间浮出一道三指宽的檀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头颈低垂,耳边只听尺声响了数下,身子实已被抽得左摇右摆,仿佛连脊背大腿也跟着一张一合地抽搐。不过十数下功夫,他已是疼得手酸脚软,支撑不住,扑的一声,合身仆在了席上。臀上戒尺稍停,反而如同吹风灭火,热烫得愈发凶狠。王昙撞得胸前发闷,喘着气缓了许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王嘉扯着他腹下压着的坐席,将幼弟连人带席地往身侧拉出半步。王昙无助地动了动腿,心中忽然感到急迫的不详,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王嘉已将一手按紧了他的腰背,执着戒尺便直直地劈挞下去。这时他姿势顺手,动作也不知快了几倍。直打得两片臀肉由粉至绯,又一片一片地肿胀起来。总打了三十有余,王昙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颇有些恻恻的,口中不断地说着知错。王嘉垂目睇着他的伤处,又将戒尺平放在地面上,才向幼弟道:

“坐起来,听我说话。”

王昙早知道长兄停了戒尺,只是余威未收,身后的疼痛也不曾稍缓,故而,直到王嘉开口,他才抽抽搭搭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向后一摸,哪怕眼睛看不见,也摸得到一根根肿起的尺棱,伤处更是烫得骇人。纵然每次挨了打都是这样,他想到自己的惨状,还是觉得凄然,落下的泪水也更真切了几分。

他慢吞吞地跪起来,臀肉也不敢落在脚跟,只好虚虚地悬在半中,一时间膝盖臀腿无一不疼。偏偏他一低头,戒尺就在眼前,顿时不敢造次。王嘉这才慢慢地说道:?“你当然是知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是故意来气我。”

王昙噙着泪摇头,王嘉又道,“那就是故意气阿父。”

王昙的头摇不下去了。王嘉因笑道,“可见就是少打——”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王兑在门前甩下木屐,鞋也来不及脱,在门口就高声地喊,“大郎!大郎!我听人说你又打了阿奴了——”一壁说,一壁快步闯进内室,只见到王昙跪在长兄面前,他只当罚未尽数,便伸手把幼子抢在怀里,又劝王嘉,“啊呀,他年纪还小,吓唬一下也罢了,你何必下这样的重手?”

王昙挨了罚,身上带伤,又哭得气喘,脑中昏昏蒙蒙的,被王兑这一抱,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等到王兑开口,王昙鼻端猝然间又嗅到他衣袍上淡淡的熏香,他霎时间如坠冰窟,极度的惊悚如雷电般在他的头中炸开。正值檐上积水滴落:

啪嗒。

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王昙浑身发抖,也不顾扯到伤处,手足并用的从父亲身边挣开,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浑身都冒出涔涔的冷汗。王嘉连忙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王昙嗓中溢出几声含混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拽着长兄的衣襟。王兑目中黯然,渐渐转作深切的沉痛之色,几次想要开口,到底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梦中是千里茫白的荒土,赤红如熔炉的烈日,鲜红如血的残月,而这一切的温度、触感、颜色,又不可阻拦地交相混合,天摇地转,融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一转,一转,倏然寂灭。而后便是沉渊,沉渊中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游鱼生出利齿,一丛接着一丛,波涛是它们的膀臂,水草是它们的手指,它们生噬他的血肉。

王昙骤然惊醒,汗湿满怀,手脚冰凉,齿关格格作响。长夜中,更漏发出滴答的水声,四野本来寂静,雨水沙沙,更显得清幽静谧。王昙撑着床铺,屈起双腿,猛地扯到伤处,这才发现屋中灯火未熄,他还在长兄的房里。

他赤着脚,去灯台上取下油灯,向室内一照,王嘉犹在一边安睡。他中夜梦魇,心悸未休,就上前去把长兄摇醒。王嘉半梦半醒的,听到幼弟幽幽地问:

“嫂嫂今晚不回来么?”

王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王昙又举着油灯晃他眼睛,“阿兄起来,起来嘛。”

他只得卷起被子,直身正坐起来,道,“不是之前就同你说了,你嫂嫂去会稽寻你阿姊、姊夫,至少得下月才能回来。”王昙的姐夫时任会稽山阴县令,桓道才此去南行,既是出游,也是探亲。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很委屈地说道:

“我睡不着。”

灯下静了许久,他才听到长兄的叹息,“不是教你忘了这些事么,怎么又去想它?”他方才被油灯晃得双眼发酸,这时仍觉得近处的灯火刺眼,干脆将灯火吹灭,室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嘉端着灯放上灯台,回身时,却听到黑暗中轻轻的啜泣声:

“我忘不掉,只有别人忘得很快。”

他忘不了盛夏中冰冷的江水,扑向口鼻的波涛,倒灌进胸腹内的鱼腥气味。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尚且童稚在怀,他并不懂什么叫匈奴,什么叫洛阳城陷、山河倾覆,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血泪盈腮,悲怆满怀,嘶喊啼哭声日夜不歇。而且,阿兄既然要带他去找阿父,怎么不坐舒服平稳的牛车,反而改乘马车,还发疯一般地催马?王昙犹记得他倚在王嘉怀里发问:

“阿兄,你为什么发抖?”

王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古者君子游必有方,阿奴,你闭上眼睛,阿兄教你诵《春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听话地闭上双眼,只觉得长兄的手心里潮潮的都是细汗。从春秋隐公开始,王嘉诵一句,他乖乖地跟着念一句,每凡章句,他念不过五遍,就能牢记在心。偶然,马车外也响起奇怪的声音,王嘉只告诉他:

“那是伯伯在杀坏人。”

他们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辗转多少城池,最后在荆州见到王兑时,王昙已经能诵《春秋》十数卷,倒背如流。渡江前所有人都在痛哭,王昙被伯叔的部曲簇拥着,只觉得很茫然。烈日高悬,忽然荆州城门大开,无数百姓如鼠群野兽般四散狂奔,至深的恐惧,如秃鹫群鸦般飞上天空:

“石勒!石勒——”

王兑只是对着客兵的首领说道:

“你与部将先走,我与二子随辎重在后。”

轮到他们时,只剩一只破顶的小舟,舟上挤着他们父子三人、部曲的首领,和最后几箱沉甸甸的书简。这时喊杀屠戮声已经冲到江边,胡兵的笑声响亮如同枭鸟。零散的羽箭落入江水,他们还未泊至江心,岸边已有军兵泅水前渡,鲜血从他们的头脸身体上洗进江中。

王嘉要将书箱投入水中减重,王兑决然不许,家将在船头跪下,请命要泅回北岸,誓死杀贼。王兑仰天大哭:

“纵使兑此身曝尸而死,又怎忍折我之膀臂!”

王昙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心里只是很奇怪,为什么阿父有长长的胡须,而阿兄没有。忽然间耳畔风起,云彩长天从他的眼前飞过,背后重重一响,江水下陷时也如云朵般柔软,父兄乘坐的小船飞走了很远。口鼻被江水灌满前,王昙看到那只小舟上有一个人影,衣袂翻飞,都被江风吹得散乱,长兄好像也乘风飞了起来。

王嘉发足跃起,合身扑进了滚滚的江涛之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翌日晨起时,王嘉眼下青黑,胳膊也被枕得麻软了,甚没好气地入宫朝请。王昙倒是饱睡了一觉,伤还没好就忘了痛,高高兴兴地去找堂兄一起喂鹅、洗笔、讨论书道。王嘉午后回府,听说两个弟弟又一起被鹅叨了,不由开怀大笑,连日积郁一扫而空。

几场秋雨后,建康终于凉爽下来。桓道才回府的日期比王嘉预估得更早,令王昙兴奋不已的是,长姊也同阿嫂一起回到建康。王道茂比王嘉犹大五六岁,在族中也排行最长,王昙还小的时候,她对这个幼弟几乎是予取予求,以致于,他每每想到当年洛阳的离乱,最庆幸的不过是阿姊早早嫁到了会稽。

道茂、道才两人才到城门,已有健仆飞马来府报信。王昙匆忙等在门口,看到姐姐,就上前替她牵辔引缰。他身量尚未长成,小小的一个人,尽力踮脚探身地去做这些事,只显得稚气可爱。王道茂见到他就笑:?

“阿奴长得好快,险些认不出了。”

“阿姊怎么会认不出我来?”王昙在姐姐面前就很乖,“怎么姊夫没有跟阿姊一起来呀?”其实王姐夫既然是山阴大令,绝不能无故擅离职守,王昙不过是明知故问。果然,王道茂闻言冷笑道:

“他什么时候和那群五斗道士了断干净,不再镇日扶乩请神,什么时候再上我家门。”

王昙笑嘻嘻地把姐姐的马牵进府门,“不来最好啦,谁想他来?”

王兑、王嘉等人见到道茂,也很惊喜,王道茂只道,“我是为清河公主来的。”

王兑叹息道,“冀州全州已失,哪里还有什么清河呢?陛下徙她的食邑到扬州临海,现在该称临海公主。”

王嘉也道,“殿下回来后就一直谢客,之前道才去拜访,她也闭门不见。”

王道茂咬牙切齿,森森然道,“匈奴人倒也罢了,在我朝王土,竟有人敢做出扣押公主为奴之事,真真奇耻大辱,何不诛杀此獠!”

王嘉从洛阳南来,这时听到“耻辱”二字,惟觉喉堵难言。王兑幽幽地道,“那钱氏一门固然伏诛,只是公主拒不见人,我等外臣,又有什么办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道茂哼一声道,“我在园里设宴请她,不信她能不来。”

她心情奇差,回房途中路经荷池,忽然被池中一只大白鹅扑在身上,顿时大怒,教人把一群鹅全都杀掉,全家一起烹吃。王锡为此事大感悲怀,一连几日在家里呱呱鹅叫,以此悼念他的爱鹅。

王道茂在家中摆宴请客,司马文到底是不情不愿地来了。自永康离乱后,这是桓道才第一次见到儿时的玩伴。司马文本是公主帝裔,纵然其父惠帝无才,也是奴仆环伺,金娇玉养地长大,此时却枯瘦蜡黄,手生厚茧,鬓角竟见二毛。桓道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落泪而已。王道茂却问:

“公主还会不会饮酒作赋?”

司马文一怔,半晌才慢慢笑道,“此事岂能尽忘?”当年在洛阳宫中,她也是千杯不醉。

彼时士人设宴,为显清雅,多爱借山水之势。王府虽然有水,但王道茂听说幼弟惧听水声,就把宴会设在了府中另一隅的竹林前。宴中多是未曾娶嫁的青年男女,也有与王昙年龄相仿的公子、女公子。司马文看着他们折竹枝,依次作了几首文赋,又比赛书法,面上郁郁始终不散。直到下仆温了酒来,她神色轻轻一动,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只纸包,打开倾入酒中。她只用半杯酒,道茂道才两人倒还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她体生燥气,伸手扯开衣襟,又取出一只纸包,竟然仰面生食。王道茂倏然起身,两步上前,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酒觞夺了下来。司马文愤愤地道:

“你做什么?不要管我!”?

众人宴兴正酣,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主人的异动。王道茂双手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手上越握越紧,司马文手腕吃痛,药性发散,连坐也坐不住,伸开膝盖,一脚踢歪了酒案,口中不断地喊着“走开”。桓道才跽坐一旁,流着泪道,“阿文,你在做什么呀?我们是道茂、道才啊!”?

司马文哈哈大笑,指着王道茂说,“不是你请我来吃酒的吗?不都是你说的吗?当年在洛阳,不也是你说要带我走,带我逃出金墉城的吗?石勒打进来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被人掳走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一个嫁去会稽,一个嫁去琅琊,都嫁了都嫁了,我的阿母,朝廷的太后被匈奴人掳走时,满朝文武又都在哪里?孱头懦夫贰臣贼子!你们,你们——”

她边笑边哭,腹中热气上涌,哇的一声将肚里的酒液都吐了出来。桓道才伏身案上,哭得声滞气堵。王道茂终于起身跨过矮案,拦腰一顶,就把公主扛上肩膀。司马文细声尖叫,拼命伸手捶打她的脊背。士人行散后做出怪事的比比皆是,众人不以为意,哄笑喝彩而已。

王道茂扛着公主,大步流星地走出竹林,桓道才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王锡还在席前,一边哭一边吃一只咸鹅腿,呜咽着吟出一篇《悼鹅赋》。王昙见四周无人注意,好奇地看向临海公主踢歪的酒案,踌躇片刻,终于慢慢地走上前去。只见到案席皆乱,一只不起眼的纸包散在地上,里面还残余着一些亮晶晶的粉末,在阳光下闪烁着浅浅的紫色。他又拿起公主落下的酒觞,凑在鼻尖,酒觞入手生温,一股奇异的芳香迎面扑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生在高门世族之中,他自小长大,不论是在洛阳,亦或是后来南渡建康,身边永远是众人。尤其是宰相王兑门前,又何尝有过车少马稀的时刻。人一多,自然千夫诺诺,百舸争流,你来我往,又永远是没有停歇的热闹。直到王昙端起酒觞,周围的笑声、人声,仍然嘈杂一如深林中丛起的长啸,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他做了什么。

他倏忽间明白了众人间还有众人,热闹中才生出冷漠。王昙倾出温酒,轻轻沾了沾唇,鼻端的酒气一触即散,轻柔至极。他有些放下心来,想到那些名士宴饮时的场面,仰首直脖,硬是吞下了半觞残酒。

好像一股温水从喉中滚过,暖暖热热的,又有些细细的、刺辣辣的痒。王昙呆呆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醉意,只是听到风吹竹叶的声音,忽然觉得十分悦耳,周围人群或笑或跳,或舞剑,或投壶,或作文赋,也热闹得很可爱。他刷的一下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竹林外走去,中途嘭的一下撞到竹竿上,脑袋一下子又疼又晕,顿时很委屈,用力地往竹子上推了一把,骂它:?

“你做什么呀,走开!”

走出竹林,俯仰天地可见,漫天白云依稀可以伸手触到。王昙笑嘻嘻的,举手向天一握,霎时轰然一声,全身都滚热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捉住了太阳。

太阳好不听话,他想往前走,它偏偏扯着他晃来晃去,又很沉重,压得他双腿酸软,只好丢掉。丢掉太阳,一片高高的阴影摇晃着压下来,他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倾身倒卧,翻着身子把两边脸颊贴到凉冰冰的地板上。又一翻身,看到一旁高高的一架屏风,绢布糊成屏门,上面泼墨的山水,不由嘿然发笑,山环水绕间,王昙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梦中听到身旁有人声,其中一两人在啜泣,另一人说:

“殿下果然要与我谈论什么正统?岂不闻当年嵇中散,只因忠魏,娶了我谯国曹氏的族亲,而为文皇帝所诛。其子嵇侍中,不照样为救殿下的父亲拼死吗?如今满朝皆知嵇侍中血,其父泉下有知,难道会责怪嵇侍中北面事敌么?而今中原失陷,山河沦落,士庶流亡,可是请殿下北望洛京,先汉献帝封陵不过百年!值此乱世,礼崩乐坏,鸟散投林,哪里还有什么正统呢?我们不过各为其主。”

她话音方落,室中久久静寂。王昙在地板上打了个滚,滚到屏风前,伸手往屏风上一推,屏风不动,他嘻嘻笑了一声,又重重一推。

怦然一声,屏风正巧砸在了外室居主位的公主头上,临海公主这一日不知经历了多少起落,本就委屈不尽,好像终于找到发泄口一样,捂住脸呜呜地啼哭起来。桓道才连忙抢上前去,搀扶着公主回房上药。王昙看到头顶低矮的房梁,这才想起此处本是竹林外一处幽僻的木屋,心中还在迷茫,曹抒自外蹙眉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其时他伸着手脚躺在地上,鬓发松颓,衣袍凌乱,面孔红而复白,眼中水光潋滟,似蒙云雾一般。半晌才记得坐起来,脑袋昏昏地叫人:

“阿母,阿姊,阿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冷声喝问道,“找了你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王昙也很委屈,“我哪里都没有去呀?”

曹抒摆摆手,“罢了,阿奴过来,阿母带你去沐浴。”

他听到“沐浴”二字,顿时心生抗拒,但是母亲发话,他不得不磨磨蹭蹭地跟出房门,被曹抒交给奴婢摆布。王道茂等他二人的脚步声远去,才问一旁的王嘉:

“大郎,你告诉我,阿奴究竟是怎么了?你想想你当年,我夫家也有子弟,在这个年纪,早已骑马射御,修习六艺,他怎能孱弱至此啊?”

王嘉双眉紧锁,良久才长叹一声,将当年之事,删繁就简,徐徐道来。王道茂听闻他们一路辗转几城,已无限动容,待听到他们渡江的经历,更是沉默许久,才慢慢地说道:

“若我是你,就提刀进贼阵中,一身一命,拼死杀贼而已。纵然断宗绝支,尚不失浩然正气。你枉自习武十八年,光说不做,算什么英雄本事。”

王嘉面露赧色,长跪而起。王道茂屈膝仰面而坐,声音未尽已出哽咽:

“我琅琊王氏,本是山东望族,累代高门,我固知那是吃人屠城的胡兵,可是世上谁无恐惧?伯父身率甲兵二百,城破将降之时,竟然先于百姓而逃,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吗?”

她双手颤抖,忽然心头凄凉之至,热泪涛涛滚下:

“我分明又知道,衣冠南渡,仓皇逃窜者又岂止我一家。我听闻益州城破,蜀人奔走呼号,哭的还是当年诸葛武侯的姓名。我枉食肉糜二十载,我夫扶乩请神,犹事五斗,而我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保护,在这个世上,又还能怎么样呢?不过苟活而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走出母亲的院子不到五步,就伸手拆散了头顶束起的总角。曹抒替他束发总是束得太紧,他之前经常默默忍受,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血亲母命都不足以成为羁绊。披下长发,只觉得胸怀畅达,块垒尽消,长风徐徐吹来,霎时间竟有些明白那些在席前高歌长啸之人的心境。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长啸。王昙拖着两只木屐,一路啪嗒啪嗒地走回房间,临进门时也懒得脱去鞋履,反正地板踩脏了也有别人去操心。王昙刷拉一下推开板门,日光盈满斗室,白雾渺袅,王嘉坐在他的案前,咯噔一声,将一尊青釉双耳香炉轻轻合了起来。

王昙脚下的鞋履好像突然变成了铜铁铸的,拖着他钉在地上。他不知缘何有些心虚,站在门口讪讪地笑,“阿兄今日怎么没有去朝请呀?”

王嘉道,“今日休沐,况且已经是下午了。”

“那,那很好呀,”王昙看着长兄,满脸无辜地说道,“阿兄,那我们一起去南郊踏青吧。”

“出门是有些晚了,”王嘉双手抵膝,直身站立起来,“幸而与你算账还不算晚。”说着,就绕过桌案,慢慢走向门前。王昙偏头向廊下看了一眼,回身想跑,还没跑开两步,就被长兄揪着腰带拽了回来,扯到臂弯里,重重地落了好几下巴掌。王昙疼得弯腰耸肩,双手扶着膝盖,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王嘉本来只是想罚他白日昼寝,还无故推翻屏风,谁知幼弟不闹不喊,俨然一幅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疑云顿起,压着他的腰背冷声质问道:

“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王昙这才摇头不迭,连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王嘉拽住他的手腕,大步向案前走去。王昙隐隐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究竟有多么严重,况且饮下那药酒后,确实浑身都轻飘飘的,十分新奇,一时不想也不敢坦白。

他心中藏着事情,就不敢撒娇发脾气,更加坐实了王嘉心中的怀疑:幼弟何尝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他屈膝坐在席上,把弟弟拉横在膝,抬手就着实地打了十几巴掌。王昙挨了这几下,疼痛竟胜于以往数倍不止,打得他哎呦连声。王昙也不明白臀上为什么会疼到这种地步,但他多年来心悸体弱,身体单薄,只当自己又添了什么新的病症;或者长兄对他失去耐心,所以下手格外重也未可知。要么是未知的顽疾,要么是兄长的冷漠,总之都是极其可怖的事情。他一时间只觉得心里绝望之极,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嘉心中实是疑窦丛生,却也能听出幼弟哭声有异,手上毕竟停了一停。他将幼弟从膝上扶起来,抚着肩道,“怕成这样,还不招供?”

王昙吸吸鼻子,一张脸哭得煞白,抽抽搭搭地说,“我,我喝了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几乎有些啼笑皆非。王昙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只是因他旧症未愈,家里才不许他在宴上饮酒。可是男孩子长大一点,好奇这杯中之物,这也实在寻常。王嘉看着幼弟心虚的模样,沉吟须臾,仍沉着脸肃声问道:

“看你头发也不好好束,恐怕不止是饮酒罢?还做了什么,说!”

王昙吓得一缩,又细声啜泣起来,“喝了酒,就,就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睡在房里,阿母给我束头发束得好紧,我,我就,我知错了……”

?“既然如此,”王嘉目光朝他身上一扫,“你便过来受罚。”

王昙低低地哦了一声,竟然也不顶嘴,真的解下裳裈,乖乖地伏在了兄长的腿上。王嘉看到他臀上还挂着几只交叠的巴掌印子,浑身却动也不动,惟有两只肩膀轻轻地颤抖,不由心中甚是惊奇,手掌落下时也轻了几分。他自认留情,王昙却疼得浑身发抖,哭得气也喘不上来。王嘉心中怜惜,又很无奈,观幼弟身上不过微绯而已,狠下心又发力打了几下,才停下巴掌,抚着幼弟的脊背叹道:

“现在哭得这么可怜,闯祸时怎么又什么也不记得?”

王昙犹自哭了很久,才平息下来,慢吞吞地从席上直起身子,踧踖含糊许久,终于低声问道:

“阿兄很生气时,会不会也不疼我了呀?就像,就像……”

王嘉双眉紧锁,暗暗想着要去好好问问昨日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将王昙耳畔汗湿的长发拂到耳后,淡声说道,“你仔细想想,这话你该不该来问我。”

王昙双颊滚热,抬起头怯生生地往长兄面上觑了一眼,却见他虽然面孔肃然,却也并不是他想象的冷淡厌恶之色,顿时心中无比的酸楚,呜咽一声,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王嘉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他心中隐隐地有些忧虑,他们来到建康已经六年有余,幼弟分明在渐渐好转,难道果真只是因为一盘鱼脍,就复发到这个地步?

王昙身上很热,渐渐地在长兄怀里平静下来,他或许自己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当年王嘉抱着他泅上江北,又一路抱着他跋涉。他们在大江北岸的经历,王嘉连对至亲都没有说过。他其实不太记得那不知多少日夜的跋涉,惊惶中涂遍头脸的泥水,和从瘦干的尸骨上扒下的旧衣。但是他还记得幼弟蜷在自己的怀里,不断地发抖,身体一日一日地冷下去,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哭闹,乖巧轻盈得像是寄居在人间的游魂。

彼时他已经接连数日,靠着腐尸上的虫卵与泥坑中的污水谋生,路上偶然碰见的饥民瘦削如豺狼,双眼在黑暗中洞射出幽幽绿光。幼弟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定决心,但有时,他看到右手手腕上的咬痕,他仍能想起幼弟躺在他的怀中,紧紧贴着他的右臂,久已苍白的面颊上一点一点地浮起血色。血液在他们之间流淌。他们本是同亲同胞,血脉相连的血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天凉后,王昙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胃口。他身体坏得很久,只当是换季所致,并没有十分在意,更没有往那觞药酒上想。不想用饭时,不过囫囵两口,逐日对付过去。待王道茂带着家兵,启程返回会稽,他的这些无名之症也渐渐地消了。

他总是在等家中的荷池上冻,有一天可以去到湖心的小亭中赏雪,而不必畏惧冷冽如刀锋的水光。读书写字到一个地步,渐渐也觉得索然。这一日,桓道才要邀他去公主府上赏一株早发的寒梅。他难得出府一趟,欣然应允。桓道才面上总有愁色,坐在牛车里,一路似也愁思郁郁的。晋朝重新在建康立都时并无余力营建城墙,他们途中穿过一层竹竿捆束的篱屏,这就是建康城。

桓道才见到公主就笑起来,推着王昙介绍,“殿下,我带道茂的弟弟来。”临海公主定定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恍然笑道,“果然有些像她。”请他们入座。桓道才说起日前的宴会,有意无意地提到王昙当时南渡的经历。临海公主果真面露怅惘,待他更加温和了几分。

王昙总觉得芒刺在背,长嫂话中隐含的意思令他十分不安。他也不与旁人打招呼,自顾自地起身离席,步出门廊,四下环视一番,指着侍执巾栉的两个小婢问道:

“闻说殿下府中有寒梅,梅在哪里?”

她二人相视一笑,争抢上前为他指路,名叫阿枝的一人说,“在后面在后面。”叫阿兰的另一人就说,“我领你过去。”

公主府上的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枝干倒还遒劲,花朵却零零碎碎的,已现衰落之象。树下置着坐秤和桌案,仍然是倾倒的酒壶,散乱的纸包,落在满席花瓣之上。他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终于找到机会去问,“那是什么?”?

阿枝笑道,“是酒呀。”阿兰道,“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此物乃是道家之奇散,名为“寒食”,服之不止可治弱症,更能使体貌白皙、神气开朗。”

王昙想到公主府上之人,当真个个都肤白如脂,娇怯之态不同流俗,不由若有所思。

难得临海公主心情很好,桓道才在公主府坐到了下午。小叔总有奴子看顾,她也不是很在乎。临海公主服散太多,已经很少吃什么东西,身体消瘦得不成样子。不过因为有客,才勉强摆上饮食,她吃得不多,桓道才也很欢喜。直到午后,公主终于想起梅花,两人正要离席,门前僮子急匆匆来报:

“太子洗马曹公子求见。”

“我只盼你先知道。”

曹统如是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匈奴赵国内乱,刘曜僭位,他,他要……”

“他要怎样?”二人同声问道。曹统长长一叹,“他要封惠皇后作匈奴汉国的皇后。”

桓道才面容震动,半晌不能言语。惠皇后本为泰山羊氏女,正是先惠帝之妻,临海公主之母。公主恻恻而笑,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惨白:

?“自洛阳分别已六七年,我与她同样为人所掳,今日得知她的消息,知道她过得比我好得多,心中从此无虑耳。”

曹统面露迟疑之色,桓道才忙道,“公但说无妨。”

“朝中有人议论,要……要废去惠皇后的尊号……”

临海公主冷笑道,“我阿母被废尊号的时候还少吗?当年在洛阳城,尚且几废几立,屡入金墉,何况如今。这些陈词滥调,你也不必特意来告诉我。”

“殿下安心,”桓道才道,“惠皇后的尊号不会有事。”

临海公主忽觉浮气上逆,侧身偏头嗽了起来。桓道才连忙替她顺背,许久才稍平息,公主原本形如槁灰,此时两颊却浮起两片潮红,艳胜桃李,恍惚一如少时。桓道才有些发怔,临海公主嗓音发哑,嘿然冷笑,“向北望过大江,城池内尽是胡人陈列的兵士,朝廷国祚尚且不知几何,所谓尊号又有什么要紧?我看你们——”

话至一半,王昙披头散发,襟带敞乱,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只因曹统是生面孔,就惊得发足一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他举止全无章法,桓道才见状悚然而怖,正要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临海公主觑着王昙忽红忽白的面色,脸上慢慢竟浮出几分兴味,话语中又颇有些冷冰冰的讥诮:

“原来道茂的弟弟,也是会行散的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生来是很讨人怜惜的容貌,就连满怀忿狷之气的公主,见到他红云浮面,面若桃花,呆呆地转眼看来,也不由恍然出神。自何将军以来,士人饮酒服散,早已不是什么值得指摘的大事,纵然王昙年纪太小,曹统不过是蹙了蹙眉,偏开头,假装没有看到王昙的醉态。

王氏一门中,固然也有些谈玄论道的拥趸,但桓道才怎么说也还算晚辈,尚还没有见过特别荒唐的场面。她心知王嘉如何珍重这个幼弟,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是临海公主回过神来,向道才道:

“你放心,五石散药性最热,服后吃冷食、浇冷水都不能发散,他这时手舞足蹈,不过是为了散掉热气。”

桓道才一阵目眩,“我这小叔自幼体弱,此时忽冷忽热的,一但发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公主笑道,“你不想教他着凉,这也不难。”语毕低声向曹统说了两句甚么,脱下身上外罩的狐裘递给他。曹统接过狐裘,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王昙身上热不能散,徒劳地挣了两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面露笑容,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桓道才心中忧虑,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教僮子拿棋秤、博具来,要与道才弹棋、樗蒲。道才从来不能拒绝。曹统拜别后,她们玩了几局,公主总是赢。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弹棋断无常赢之理,偏偏道才让她,她又觉得没趣,正要发作,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梦中惊呼道:

“阿兄,阿兄!”

道才倏然长跪起身,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公主奇道,“你这位弟弟,不会有什么哮症、癫疾罢?”道才面白如纸,摇头道,“向来并没有,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

公主听到“渡江”二字,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说道,“热已经褪了,汗也干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道才向窗前一看,室内灯火摇曳,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她这才醒悟过来,心头又惊又愧,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出门时,门前昏蒙一片,弦月高挂,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如黑暗中融化的银,道才回身看了一眼,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她脚步一顿,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公主摆摆手,提着灯,踏着散碎的月光,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

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车内并不甚亮,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埋着头一通乱蹭。直到听得道才一声,“阿奴怎么了?”他才猛然惊觉,“啊”的一声直起身来,窘得两颊发烫,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道才掀起车帷,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半晌,记忆回笼,王昙双手交握,两膝发颤,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道才只当他冷了,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

?“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

她背着光,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须臾竟流淌下来。王昙双手覆面,轻轻地啜泣,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如附生的藤蔓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他再也无法忘记了,他分明还很小,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

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长夜中,道才手脚有些发凉,刚刚想要活动一下,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道才心事重重,随口答应道:

“你乖乖听话,阿嫂就不告诉阿兄。”

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夜色已深,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廊下灯火通明,他们夫妻各自宴游,彼此都有默契,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果然,她尚未走到门前,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和声问道,“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

王昙顿住脚步。道才笑道,“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叫他起来,还不高兴。”

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忍俊不禁:

“你几岁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羞也不羞?”

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就精进学业,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王嘉笑骂几句,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六郎得知初雪,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日暮时,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呆站了一会儿,又走近些,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就忽然大发脾气,回来枯坐了半夜,后半夜就发起热来。

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圣人尚说知者乐水,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倘若可以选择,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

王昙病中脾气更坏,打砸药碗、叱骂奴仆,都还是常事。王兑来看他,他从来不假辞色。曹抒来时,他又嫌自己形容枯槁,蒙着被子绝不肯见人。王嘉时时需要板起脸来训他,一半时候他会听话,另一半时候会哭。

好在江南的冬天不长,慢慢王昙的神气也养起来,一整个冬天堆在房中的竹简绢帛各自开始发潮。他能出门后,王嘉专门捡了一日陪他晒书。厚实的麻布上,百家圣人之言一卷一卷地展开。王昙才来回走了几趟,就气力不济,随处卧在地上。王嘉回身看到,连忙斥他:

“快起来!你不知地气寒凉吗?”?

王昙于是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王嘉身边,仰面倒在了长兄的怀里。王嘉被他肩膀与肘弯上的骨节轻轻地硌了一下,心底默默一阵轸痛,摸着他的鬓角说道:

“你若是累了,就回房歇一会儿。外面有阿兄在。”?

王昙越过长兄的肩膀看远处的树影,太阳辉煌灿烂,在他的眼中照出两只漆黑的日轮,树木新生的嫩叶在日光中照耀出刺眼的白光。他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王嘉无奈地又摸了摸他的发顶,王昙的头发细软发黄,晒得暖融融的。

王嘉动弹不得,须臾,只好给他讲起冬天的时事。王昙不能出门时,格外喜欢听外面的事情,偏偏只有王嘉能给他讲。要是换了别人,他只觉得诸事都是讥刺嘲讽,万物自然,惟有他一个人陷在囹圄之中,又胡发一场脾气。

冬天,王嘉的伯父王仲回江州去了,伯母襄城长公主留在建康。皇帝亲自设宴相送,宴中,太子妃还问起胞弟王昙。王昙听后很不高兴,七姊王道徵虽然长在琅琊,不如长兄长姊一般亲近,但嫁入宫后,毕竟见得少了。好在是王嘉在给他讲,王昙只是不高兴了一会儿,况且王嘉又哄他:

“等你尽好了,请阿母带你入宫。”

王昙枕在长兄的膝上,不高兴时五官都拧在一起,王嘉看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尖逗他:

“日后不许生病了,知不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他们从到大,不是什么嫌弃责怪,只是一种很耐心的玩笑。谁知王昙张开眼睛,泪水忽然决堤般滚下来:

“是我要病的吗,难道是我想要生病的吗?”?

王昙一骨碌从长兄腿上爬起来,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都含着一种痛恨:

“为什么人家可以煮酒谈玄,闻鸡起舞,而我连出个门都会病倒?为什么!”

王嘉微微一怔,“阿奴……”

王昙流着泪道,“我只知建安、正始年的名士都写一些伤时伤逝之诗,之前从未想过我自己——”他话未说完,嘴唇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掩住,其力度之大,几乎捏得他的脸颊都有些变形。他正长到一个在乎自己容貌的年纪,想到被捏住脸颊时的滑稽,不由奋力挣扎,两手并用地拉扯长兄的胳膊,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王嘉手上忽一加力,王昙脸颊吃痛,呜呜声由愤慨变得凄恻起来,突然看到长兄一错不错的双目,只觉得魂灵震慑,不知不觉地停下挣扎。

“阿奴,”

王嘉缓缓地放开钳制,认认真真地说道:

?“阿兄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

王昙吸了吸鼻子,收回两只手可怜兮兮地揉自己的脸。王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说:

“你也是时候该开始习武了。越是身体弱,越不能这样放纵荒废。”

王昙哀叫一声,捂着脸一头扑回长兄怀里。王嘉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往他身后拍了两下,语气平淡而透着威胁:

?“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嘉信守承诺,待王昙病愈后,就禀告曹抒,入行台时带上了胞弟。他本任东宫侍讲,又是皇室姻亲,很顺利地带王昙拜见太子。太子一头长卷发,发色棕中带黄,玉冠高束,深目峨眉,俊美无俦,瞳色剔透如琥珀。纵然王昙见惯美人,一时也有些恍惚。王嘉自然发现了幼弟的异状,一眼瞪来,王昙登时一个激灵,讪讪地垂下头去。

如今朝臣皆知太子乃是鲜卑宫奴之子,这些或明或暗的注视,他并不陌生。何况王昙目中并无恶意,一派天然,倒是惊叹居多。是以,太子不过展颜而笑,笑吟吟地问王嘉:

“这就是你每日挂在嘴边,说要替他找一个武师傅的阿弟?”

王嘉还未开口,王昙神思恍惚,冲口而出,“阿兄不教我么?”话音方落,不仅太子大笑,周围的武士、宫娥也都忍俊不禁。王嘉也笑了两声,慢慢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他只觉得背后发毛,却听见长兄说道,“臣弟失言,殿下勿怪。”

“舅兄、岳父于我俱是至亲,纵然当着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太子笑着说,又指身边一个侍立的武士,“阿普,你带我们小阿奴去找他阿姊去。”

阿普抱拳答应,带着还有些云里雾里的王昙离开金殿。太子轻侠尚武,身边聚拢的武士不在少数,纵然如此,阿普也是其中格外出众的一个。他身型魁伟,虽然发须乌黑,却高鼻白面,显然也有胡人血统,王昙站在他身前,几乎不及他身量的一半。

彼时王道徵与嫔妾宫娥们一同游春,正巧在太子西池之畔,离得远时,阿普还只能听到笛声,王昙却已顿住脚步,嘴唇发白,面上血色全无:

“前面有水。”

阿普哈哈大笑,“当然有水!”他颇为自得,向王昙炫耀起月余前的旧事:他们一众武士在一夜之间挖出西池,皇帝纵然生气,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同意太子引水注池。王昙听故事倒十分入神,只是脚下绝不肯挪动,半晌,才强端着架子说:

“我还是去宫中等阿姊罢。”

阿普奇道,“怎么,小公子不去西池与殿下同游么?”

王昙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兄素来教导我修德修身,如今阿姊与宫人同游,我此时过去,岂不唐突内眷?”

?阿普不想他年纪虽小,竟是个严谨自重的君子,顿时肃然起敬,依言把他送到了永安宫偏堂中等候。堂中熏香很浓,暖气氤氲,宫娥不敢怠慢,各样果品点心流水般地呈上。然而王昙自小娇惯,看厌富丽之景,纵然东宫金雕玉饰,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之处,装饰不合己意的地方,还要暗暗地嫌弃它俗不可耐。

他随便吃了一点乳饼,胡人的点心,又吃不惯,就百无聊赖地起身,去一旁摆弄插瓶的玉兰。不出一会儿,王道徵挽着吹笛伎的手,身后跟着举扇的宫娥,迤迤然从外来,睇着那瓶玉兰笑道:

“还是阿奴有巧心,远胜宫里的奴子。依依,你会不会?”她后问的是身边的伎人,宋依只是低头微笑。

王昙捏着几只折下的花叶,“她们未必不懂怎样好看,只是不敢损失姊姊折的花儿,所以拘束——”他边说边转过身,正要行礼,看到宋依的面孔,顿时一呆,半截话竟然顿在口边。王道徵拍了拍宋依的手,啧啧有声:

“你看,我就说男人无论大小,见到你都是一个模样。”

宋依抽出手来,盈盈拜倒。王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行礼,手中一朵含苞的玉兰轻飘飘地滚到一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姐姐们最喜欢王昙这样的弟弟:纤细、孱弱、伪装出的乖巧。圣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部分的兄弟,似王嘉,长大后自然地生疏礼貌起来,而王昙不同,王昙身上是很安全的亲近。

一整个早上,王昙克制着不问宋依,进膳时宋依吹笛,或者道徵与她玩笑,王昙都绝不多说什么。殊不知他实在太刻意,琅琊的冬天也有冰霜,道徵不禁想到小时候,开春后湖水化冻,毛羽鲜艳的野鸟飞到雌鸟前,却屈下颈子,对着湖水梳理羽毛,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矜持。因为他年幼瘦小,只显得可爱。道徵看着宋依悄悄地笑。

午后,王嘉来接他时,就觉得幼弟形容有异,他只当他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懒得多管。王昙猜测长兄心情不错,坐在车上,自以为十分不着痕迹地问:

“阿兄,你知不知道七姊身边跟着的那个女伎,吹笛子的那个?”

王嘉扫了他一眼,只说,“她之前是石崇送给伯父的侍妾。”

倘若是别的弟妹,听见王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又事涉尊长,早已吓得不敢说话,可王昙竟然激动起来,兴奋地追问,“那后来呢?”

王嘉淡淡地道,“渡江后,伯父就遣散了所有的妾室。”他犹记得自己很年幼时,石崇尚且时时聚集洛阳士人饮宴,后来石崇被诛,诛杀他的人很快也被别人诛杀,再后来,连洛阳也陷落了。

王昙这时才发觉说错了话,顿时噤若寒蝉,不敢问了。

意料之中的,王嘉并没有时间去教弟弟什么“武功”。太子送来了阿普,形容甚是殷勤,太殷勤了,王昙大为不满。他骄纵乖张,大部分的不满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不太敢找长兄抱怨,就变着法子地挑剔阿普,阿普第一次上门,他就怪腔怪调地问他:

“鲜卑奴,你是来教我骑射的么?”

谁想阿普异常认真地解释,“小公子,您的胳膊太细,力气又小,连最小的弓也拉不开,况且身型还没有长高,上马也骑不稳。要学骑射,又从哪里学起呢?”

王昙恼羞成怒,冷笑道,“那你准备教我什么?”

阿普道,“此功乃前朝一位神医所创,常常习练,可以舒展筋骨,强壮体魄,叫作‘五禽戏’。”

他一呆,随后大怒,“我是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普沉思了一会儿,说,倘若小公子认真锻炼,一定可以活到七老八十。更何况,这也是大公子的意思。

王昙敢怒不敢言。

如此阿普就在丞相府住了下来,每日拖着王昙早起“习武”。王昙心里不情愿,自然有他不情愿的办法,正值雨后春寒,他不出所料的病倒了。

这一病,他又有些后悔,只因他虽然常常抱病,却总是忘记病中究竟有多难受,做出多么轻率的事情,事后又难以挽回。他一病,阿普没有事做,每天守在门口哀声叹气。不知吹哪阵风,王兑也来了一趟,坐在他的榻前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地要他怎样小心保养。王昙躲在被子里抠喉咙,随即掀开被子,震天动地地咳嗽,对着王兑不断地干呕。王兑的脸色变化了一阵,郁郁地走了。

翌日,来的就是王嘉,其实他时常来,每次都在想幼弟的病。王昙屋中只有药味,药味重了,闻起来潮湿生霉。王昙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大声斥走侍婢,自己推开窗户,然后躲回床榻上,裹起被子读书。他今日不怎么咳了,嗓子还是疼得像揉皱的草纸。王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

“你想要去江州吗?”

王昙的膝头摊着长长的一片锦帛,他从书中抬起眼,眼睛下还拖着两片青黑,影子一样,他似乎没有听清。王嘉又慢慢地解释道,“如今一年冷似一年,今年淮水都要上冻。江州更在南边,天和气暖,又有伯父提携,你正好可以过去读书养病。”

王昙只觉得不对,立即问道,“家里有谁又要去江州?”他平素敏锐,正欲细想,却觉得头重脚轻,气得重重地捶床。王嘉道,“是公主要去江州。”

他说的是襄城长公主,王仲之妻。在建康待得好好的,谁知道为什么要去寻夫,王昙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倚着墙冷笑,“他担心伯父哪天要造反了,也应该把你送出去,送我这个短命的,也无法延续宗支,又有什么用处?”

“王昙。”?

王昙仗着自己病中,又说,“你不想看见我,又何须送我走,横竖我病得想要死了,不知哪一天就真的死了。”

王嘉倏然起身,先去关上王昙推开的窗户,而后将门前摆着的、冒着热气的熏笼提到了床前,他实已气得无法言语,这时才将王昙从被裹中提出来,按在床前重重地打了两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建康固然已在江左,不似北方苦寒,可却潮湿阴冷,湿气直入骨髓。王嘉关了窗户,屋子里迅速暖热起来,地上却还十分寒冷,不过王嘉康健体热,不曾察觉。

王昙摊垂手脚,被长兄拽到膝上,四肢着地,只觉得好像一下子浸进冷水里,冻得一个哆嗦,脑中一阵眩晕作呕,弓起身子,要咳不咳地嗽了两声。他平常在父母奴婢面前发脾气发惯了,这时真的难受,也带着一种假装的熟练。王嘉看在眼中,怒气愈炽,认真动起手来。王昙眼前那一阵眩晕散去,身后的疼痛随即汹汹赶上,他连忙哀叫挣扎,连声认错:

?“阿兄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他一开口,嗓音沙哑带着气声,确实是病人的声音。王嘉的怒气消了一半,他不过片时无甚动作,王昙就敢反手去扯长兄的袖角。王嘉一摸他十指冰凉,肩背颤抖之态并无作伪,这才刷拉扯开被子,将王昙在膝头裹了起来,放回席上。

王昙被他裹得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露出半张脸,偏偏身后还一阵一阵的发麻,一时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地缩在墙边。只见素日跟随曹抒的一个老婢,忽然端着一碗药进来说,“大郎,这是小郎日中该吃的药。”

王昙心中一阵惊涛骇浪,他在病中,吃药按理说确实是一日两次,只是他前几天闹得太厉害,下人们拗不过他,日中都不敢再送药了,改成一日一吃。谁知这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他心中愤愤,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裹在被子里,似惊似怯地偷看长兄。王嘉却不理他,使婢要上前伏侍王昙吃药,王嘉这才道:

“姆姆,你教他自己喝。”?

王昙默默地收回目光,从被子里抽出一条手臂,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并不害怕药苦,他早已经习惯了,之前之所以闹得那么厉害,只是因为他想闹。

王嘉在王昙房中待了一个下午,翻着王昙那条绢本的淮南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读着。王昙被抢了书看,没有事做,又不敢多话,只得捂着被子发汗,中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醒来竟觉得神灵清明不少。日落前,王嘉盯着他吃了饭,又吃了药,见到幼弟面上终于又浮出血色,不禁冷哼道,“我看你就是欠揍。”

王昙捧着药碗,缩着脖子,双颊渐渐由温热转作滚热,旁边伏侍的童子几乎已经准备好被泼一头药了,谁知王昙不过停顿须臾,便将药汁慢慢地饮尽。王嘉道:

“待你病好,立即跟着公主去江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道,“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冒出一句:

“阿兄不要生气。”

王嘉睇着他许久,伸出手来摸了摸幼弟的额头,长声叹道,“这一次去江州,太子会把阿普借给你,你在那边好好读书习武,保重身体。”

长兄对他说“保重身体”,都不像是叮嘱晚辈,王昙只觉得有些好笑,喉中却无缘故地发堵,闷闷地答应了下来。

从建康到江州武昌,走水路最快,可是他们出发时乃是江水汛期,溯游而上,十分不便,再加上王嘉从中斡旋,终于改走陆路,一路上带了近百的私兵护卫。他名义上是与伯母同行,实际上襄城公主,包括公主身边的中官使婢都待他十分冷淡,连亲戚客套也少有。直到路程近半,公主似乎才想起来身边还拖着这条小尾巴,将他提到眼前看看死活。王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伯母。”?他故意用这个称呼,果然,襄城公主冷声道:

“称殿下。”

王昙又是长长一揖:“伯母。”

公主大概本来想和他寒暄两句,顿时失去兴致,没甚好气地把小尾巴甩回车队里。王昙实在也没什么力气虚应故事,赶路途中,他很难睡一个整觉,吃什么都没胃口,不过是强撑着,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

他本是去江州越冬,一行人到达武昌时,却几乎入夏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进入江州治内,不出一日,王昙就等来了伯父派来接应的部曲,其中还有他的从兄王应。王仲的部曲手下待他十分客气,甚至比待襄城公主都客气得多。他与公主同行,本是公主在前,他的马车随行在后,这时王家部曲随行在侧,倒显得好像是公主在给他开路一样。

车队进入武昌城后,不知怎样,就不见了公主的身影,只剩下他一人,迎接甚为隆重的接风洗尘。一个几乎与他父辈同龄的官员亲手把他扶下马车,笑吟吟地打招呼:

?“明公已经等待公子多时了。”

连日赶路,王昙一下马车,头晕眼花,只想立即睡倒,故而也没有在乎他称呼中的怪异之处:他一身公服,显然受的是晋朝官职,并非他伯父的属官,实际上,就连王氏部曲,也不过称呼“使君”而已。此人却张口“明公”,闭口“公子”,熟稔僭越之极,周围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晚上设席时,王昙才知道他就是本地太守王谅,寒族出身,被他伯父一手提拔上来。

王仲一生无子,渡江后遣散姬妾,后院中甚至没有伏侍的嬖人,还是近几年,才过继了侄儿王应。王应与王嘉差不多年纪,在王昙眼中,远不如阿兄正派。他稍好些时,还拿五石散来引逗他,在一众青年世家子的宴集上,摇着酒觞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王昙觉得颇无趣,就答,五石散。众人都大笑,他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曾经很稀奇的东西,走出来再看,好像也不过如此。

武昌同样临江,其实并不比建康暖和多少,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国都。在建康时,王昙偶尔出门,人们刚开始谈及时事,紧跟着就要谈到洛阳,谈到渡江。他犹记得有一次,王兑带着他和长兄,与什么太子中庶子同席清谈,谈着谈着,那位中庶子便哀然涕下,提及南下时的窘境:牛也没有了,马也没有了,贼匪横行,食物越来越少。他不能抛弃积年的世仆,也不能抛弃死去弟弟的遗子,只好把自己的孩子丢下,绑在树上。他的神情凄切悲惨,悲哀痛苦之色发自骨髓,这样的情绪是怎么也伪装不来的,他是多么真诚恳切,终于选择了这痛苦的大义。在众人的唉吁泣涕声中,王昙只感受到一阵由衷的作呕,于是跑上去一脚踢歪了中庶子的几案,还笑嘻嘻地对人家说:

?“今日先生与家父清谈,当论声无哀乐、圣人有情无情,这时索引时政,岂不是违规吗?”

不论圣人有情无情,王嘉是无情的,可惜纵使无情的王嘉,也挡不住他的乖悖之名,自此传遍建康。

总算在武昌,没有人议论他的乖悖,也没有人来拘束他。刚刚入秋时,王昙常常要阿普驾着车,带他出城游玩。远山流金,红叶如火,天空高而明亮,群雁成列成行,缓缓南飞。王仲在武昌城郭屯田,渐渐那些农人都知道他是王氏的孩子,农闲时会簇拥过来,摸他的手和脚,送给他土制板结的糖块,将珍贵的耕牛牵过来扶他去骑。耕牛瘦得嶙峋,一根脊骨将牛皮像帐篷一样地撑起来,他还没有学会骑马,却学会了骑很瘦的耕牛。

晚上回到刺史府,王仲难得有空见他一面,他得知,江州如今的耕农,有些是侨居的北人,有些是本地的南人,王仲在武昌屯田、屯兵,他们都如此爱戴他,甘愿为他效死。

第二年开春,王仲为他请来一位师傅。阿普使尽浑身解数,劝他每天打五禽戏,拉几十次弓。他开始长高,忽然有一天可以爬上马背,渡江以来的第一次,入冬时他没有生病。他慢慢地不再那么畏惧王仲,可以与几个族兄玩笑,冬天很静的夜里,王仲常常在院里吟哦,最常唱的是魏武的几首短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从前天冷时常常做噩梦,听到伯父的歌时,却不再做那些梦了。可得永年,可得永年,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想到以后的永年。

王昙在武昌长高了不少,自信地以为,他已经长得比记忆中的阿兄还要高了。他每次这样说,都会被王应大声嘲笑。王昙并不理他,他在脑海中设想了很多次,与王嘉重逢时的场景,只是,他们最后见面的方式,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还记得,那是在他十五岁生辰后的不久。因为从兄王应与他开玩笑,在他睡觉时,将自己姬妾的一支步摇插在他的发髻上,笑话他生得太瘦小,倘若是个女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彼时男女妖服,甚或不穿衣服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王昙将那支步摇收了起来,并没有怎么生气。

那时又刚过新年,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还留着正旦时烧响竹的灰渍。天还没亮,王昙就被府内的嘈杂声吵醒,他摸黑在床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远处明灭的火盆。果然,不过片刻,王应一身甲胄,领着人破门而入,先声夺人,将一个被麻绳牢牢捆缚的影子丢进屋内。影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公子”,原来是阿普。

王昙被几人提着的灯照得眼睛疼,蹙着眉偏了偏头,灯光照亮了他肩背上披散的长发。王应见状,顿觉十分荒诞:“你还在睡觉?”

王昙道,“天还没有亮,鸡都没有叫。”

王应大怒,“还不赶紧起来!”

王昙找回几分被兄长骂的熟悉感,慢慢地起身,一指地上的阿普,“你将他放了,教他给我束发。”

王应一阵沉默,还是走到一边,拿刀割开阿普身上的绳索。阿普还欲作困兽之斗,被王昙喝止住了。江州本是王仲治下,他孤身寄住,何苦自找不痛快。

王仲早已不在城内,王应大概是被留下来扫尾,处理府中剩余的一些杂事。王昙被“请”入正堂,闻到堂中一股浓郁的血气,他四下一看,看到几个宫人身首异处的尸体,叠在一起,鲜血像浆糊一样凝结起来,中堂下,襄城公主在哭。

是日月缺,王应一走,屋中几乎一片漆黑。王昙穿着一身单衣,冻得发抖,忍不住向堂中说,“殿下,伯父没有杀您,您本是宗室贵女,倘若伯父事败,皇帝大概也不会杀您。不管怎么样,您都不会死。而我呢?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死。”他说这些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害怕。

襄城公主生在宫内,大概很久没有听过这许多个“死”字,觉得刺耳,终于是不哭了。王应提着灯走进来,笑着说,“只要昙弟乖乖听话,自然性命无虞。”

王昙道,“有没有厚衣裳?我快要冷死了。”

王应又是一阵沉默,还是教人找来一件裘衣,把王昙裹成一个包袱,丢上马车。王昙把两只手都缩进毛裘里,恐惧像多足的虫,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爬。他嗅到迎面的江风,顿时又有许多条虫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软壳的虫钻进他的两腋,硬壳的虫从肚脐里钻进去,爬在小腹处乱抓乱挠。他大概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也早有预料,可他宁愿不知道。

王仲在洞庭、鄱阳两湖屯兵已久,长江水疾,一路顺流利风,不出几日,就能直抵建康。王昙一下马车,江水轰鸣,近在咫尺,港口船队连绵,不见尽头。王仲凭江远眺,王昙记得这位伯父最爱魏武之诗,想必也读《观沧海》一篇,可惜他一生征战,从未至海,只好观江来代替。

王仲大概与他说了许多溢气坌涌的高谈阔论,什么清君侧,什么白板天子,什么失驭臣工自亡齐斧,苍蝇小人从中间之。王昙蜷跪在地上,只听到江水的隆隆声。绢布从锦囊中抽出来,一根笔丢到他手边。他们要他写什么?他听不太清。王昙伸出手,手指冻得僵硬,伸不开,夹着笔杆写:大兄速走。

王应拿起他写的东西,一看,很踯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那封绢信转呈上去。王昙捂着耳朵,脸颊热得要烫伤手指,他等来伯父的第一条军令:

“杖他三十,关进船舱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兵丁提来棍杖,大概因为常年驻扎江边,那长杖像是浸久了水一样,漆黑幽沉,乌油油冒着寒气,一头圆而稍平,总有四指来宽。王昙看到这样两条杖子,一时像丢了魂魄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兵士扯下了他身上的裘衣,他才呆呆地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扳住两肩,重重地压在地上。

王昙脸颊着地,江畔的湿气从四肢百骸中渗进来,滚滚江涛,拍打得两片江岸好像也一阵阵地颤动,他忽然感到一阵做梦般的恍惚,可是随即第一杖打下来。他先是觉得臀腿上一沉,紧跟着,疼痛如同炭盆里的火,嘭的一声炸开。

他几乎不能自抑地惨叫起来。杖子落得很快,又是左右两人交叉落杖,行伍之人,连用刑也干脆利落。王仲并没有闲心看着侄儿挨打,只留下王应盯着堂弟受刑。王昙在杖下辗转,只有肩膀受制,两腿徒劳地向外踢蹬,捱了几杖后,便连踢腿的力气也没有,只剩一下一下地抽动。十来杖下,就有血渍洇出。

他的惨呼声高而复低,杖数刚刚过半,已经打得没有什么动静。王应长叹一声,叫住兵士,仍将那件裘衣盖在王昙身上,才叫他们继续杖责。王昙感觉到身上窸窸窣窣地压了什么,还没有喘息的功夫,杖子又打在身上。兵士再怎么留力,他也察觉不到有什么分别,不知道熬了多久,才终于昏迷过去。

三十杖毕,两个军士叉着胳膊将王昙拖到王应面前,他昏昏沉沉的,仍有些意识,稍稍抬起眼睛一看,只看到远处灰蒙蒙地亮起来,似乎是晨曦,旁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王应见他一身狼狈,脸颊前襟上尽是砂石泥土,口唇中都咬得淋淋是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好吩咐身边的亲兵:

“你背上他,背到我舱里去,再找军医来给他看看。”

处理伤口时,因为疼痛太甚,王昙又生生地疼醒过来,在枕上呕出一口酸水。他一早上水米未尽,不知吐出什么后,只觉得口中酸的发苦,胸口像失了火一样地烧疼。军医化了一碗药,不知是什么,王昙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又吐出来一半,总算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记得养伤养了多久,不论是睡是醒,梦里都是剧痛。新年伊始,江面上一日一日热起来,他当时着了凉,几天后,开始发热、咳嗽,每次一咳,结了痂的伤口又绽开来渗血。疼痛像锥子一样往他的喉咙里顶,更想咳嗽了。

万幸,王仲的座船甚大,船舱中看不见水,还算平稳。他们早就不知行到哪里,不知打了几场仗,王昙还在养伤。王应实在看不下去,热了一觞药酒哄他喝,喝了吧,喝了就不痛了。王昙想也没有想地服了散,他疼得最厉害时只想求死,却在求死之深处升起剧烈的求生。死亡终究是更使人恐惧的未知,而他也终究是没有死。

“我们快到建康了。”

王应又来找他,中途的征伐与胜负自然略过不表。他又拿来绢布与笔砚,放在王昙席前。王昙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看,他刚刚从梦中醒来。梦里,他沉进江底,水藻从他腿上的伤口里长出来,一丛鱼游过来吃水藻,而后吸吮他的血,最后他的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支苍白的腿骨,飘在水里,白得发亮,幽幽地泛着绿光。王应避开他的视线,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

“父亲实无不臣之心,只是为了诛杀刁协、刘隗那样的小人,不使君臣相疑而已!如今,父亲虽然领兵在外,可是伯父、堂兄都在建康,昙弟,你若不写信向他们解释父亲的用心,他们身在中枢,坐困愁城,恐怕性命悬于一线啊。”

王昙从梦中醒过来,掀起被子看了看身后的伤,发现血痂尽数脱落,伤口几乎都长好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庆幸,恻恻地笑出了声。他知道堂兄在扯谎,更不相信他写的信能有什么用处。武昌放牛的牧童,都会唱“王与马,共天下”,皇帝真的敢杀什么人吗?多半是不敢。

王应铺开绢布,把笔塞进他的手里。王昙伸出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止住手臂的颤抖,慢慢地写下信的抬头。

他到底不敢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写下那封所谓的劝降信不久,王仲的座船终于停泊靠岸。他再一次踏在陆地上,却不是在建康城内,而是在依江傍淮的一个附城,名叫石头城。王昙棒疮初愈,因为许久不曾走动,如今稍走两步就腿软。幸而阿普还活着,消减不少,但毕竟还活着,王昙由他扶着,步出船舱,长江如带,宽得像是从天边遥遥坠下来的。王昙握着阿普的手臂一阵干呕,好在没有吐出什么来。

他又在石头城养了十余天,上岸之后,好歹慢慢能吃下东西,养回一些精神,双腿可以支撑身体跑跳。他仍住在王仲的府里,伯父究竟做了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有时候想,或者有一天,王应进来告诉他,伯父要登基了,他也不会多么惊讶。

王应确实来找他了,却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发好心,先是夸他写得信很有成效,又说王仲十分喜欢,要见他。

他现在说些什么,王昙过耳不过心,木偶一样地从命。两人慢慢步出廊庑,王昙被头顶的阳光照得一个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迎面吹来的微风也失去凉意。他走到正堂前,只见门扇洞开,王仲盘膝坐在堂中,通身银甲,红缨长矛横于膝前。而他手中拿着什么,对着日光,甚是耀眼,王昙只一看便觉目眩,连忙垂手拜倒。

王仲却朗声大笑,招手令他过去。王昙只得起身,又去伯父案前跪下。他这时才看到,伯父手中原是一柄仅小臂长的斧钺,通身漆金,亮得灼人。王仲似笑非笑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王昙颤声答,“是黄钺。”

王仲道,“你的文章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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