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六郎得知初雪,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日暮时,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呆站了一会儿,又走近些,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就忽然大发脾气,回来枯坐了半夜,后半夜就发起热来。
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圣人尚说知者乐水,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倘若可以选择,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
王昙病中脾气更坏,打砸药碗、叱骂奴仆,都还是常事。王兑来看他,他从来不假辞色。曹抒来时,他又嫌自己形容枯槁,蒙着被子绝不肯见人。王嘉时时需要板起脸来训他,一半时候他会听话,另一半时候会哭。
好在江南的冬天不长,慢慢王昙的神气也养起来,一整个冬天堆在房中的竹简绢帛各自开始发潮。他能出门后,王嘉专门捡了一日陪他晒书。厚实的麻布上,百家圣人之言一卷一卷地展开。王昙才来回走了几趟,就气力不济,随处卧在地上。王嘉回身看到,连忙斥他:
“快起来!你不知地气寒凉吗?”?
王昙于是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王嘉身边,仰面倒在了长兄的怀里。王嘉被他肩膀与肘弯上的骨节轻轻地硌了一下,心底默默一阵轸痛,摸着他的鬓角说道:
“你若是累了,就回房歇一会儿。外面有阿兄在。”?
王昙越过长兄的肩膀看远处的树影,太阳辉煌灿烂,在他的眼中照出两只漆黑的日轮,树木新生的嫩叶在日光中照耀出刺眼的白光。他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王嘉无奈地又摸了摸他的发顶,王昙的头发细软发黄,晒得暖融融的。
王嘉动弹不得,须臾,只好给他讲起冬天的时事。王昙不能出门时,格外喜欢听外面的事情,偏偏只有王嘉能给他讲。要是换了别人,他只觉得诸事都是讥刺嘲讽,万物自然,惟有他一个人陷在囹圄之中,又胡发一场脾气。
冬天,王嘉的伯父王仲回江州去了,伯母襄城长公主留在建康。皇帝亲自设宴相送,宴中,太子妃还问起胞弟王昙。王昙听后很不高兴,七姊王道徵虽然长在琅琊,不如长兄长姊一般亲近,但嫁入宫后,毕竟见得少了。好在是王嘉在给他讲,王昙只是不高兴了一会儿,况且王嘉又哄他:
“等你尽好了,请阿母带你入宫。”
王昙枕在长兄的膝上,不高兴时五官都拧在一起,王嘉看着好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尖逗他:
“日后不许生病了,知不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他们从到大,不是什么嫌弃责怪,只是一种很耐心的玩笑。谁知王昙张开眼睛,泪水忽然决堤般滚下来:
“是我要病的吗,难道是我想要生病的吗?”?
王昙一骨碌从长兄腿上爬起来,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都含着一种痛恨:
“为什么人家可以煮酒谈玄,闻鸡起舞,而我连出个门都会病倒?为什么!”
王嘉微微一怔,“阿奴……”
王昙流着泪道,“我只知建安、正始年的名士都写一些伤时伤逝之诗,之前从未想过我自己——”他话未说完,嘴唇忽然被一只手牢牢地掩住,其力度之大,几乎捏得他的脸颊都有些变形。他正长到一个在乎自己容貌的年纪,想到被捏住脸颊时的滑稽,不由奋力挣扎,两手并用地拉扯长兄的胳膊,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王嘉手上忽一加力,王昙脸颊吃痛,呜呜声由愤慨变得凄恻起来,突然看到长兄一错不错的双目,只觉得魂灵震慑,不知不觉地停下挣扎。
“阿奴,”
王嘉缓缓地放开钳制,认认真真地说道:
?“阿兄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
王昙吸了吸鼻子,收回两只手可怜兮兮地揉自己的脸。王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说:
“你也是时候该开始习武了。越是身体弱,越不能这样放纵荒废。”
王昙哀叫一声,捂着脸一头扑回长兄怀里。王嘉却只是不轻不重地往他身后拍了两下,语气平淡而透着威胁:
?“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嘉信守承诺,待王昙病愈后,就禀告曹抒,入行台时带上了胞弟。他本任东宫侍讲,又是皇室姻亲,很顺利地带王昙拜见太子。太子一头长卷发,发色棕中带黄,玉冠高束,深目峨眉,俊美无俦,瞳色剔透如琥珀。纵然王昙见惯美人,一时也有些恍惚。王嘉自然发现了幼弟的异状,一眼瞪来,王昙登时一个激灵,讪讪地垂下头去。
如今朝臣皆知太子乃是鲜卑宫奴之子,这些或明或暗的注视,他并不陌生。何况王昙目中并无恶意,一派天然,倒是惊叹居多。是以,太子不过展颜而笑,笑吟吟地问王嘉:
“这就是你每日挂在嘴边,说要替他找一个武师傅的阿弟?”
王嘉还未开口,王昙神思恍惚,冲口而出,“阿兄不教我么?”话音方落,不仅太子大笑,周围的武士、宫娥也都忍俊不禁。王嘉也笑了两声,慢慢地拍了拍幼弟的肩膀,他只觉得背后发毛,却听见长兄说道,“臣弟失言,殿下勿怪。”
“舅兄、岳父于我俱是至亲,纵然当着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太子笑着说,又指身边一个侍立的武士,“阿普,你带我们小阿奴去找他阿姊去。”
阿普抱拳答应,带着还有些云里雾里的王昙离开金殿。太子轻侠尚武,身边聚拢的武士不在少数,纵然如此,阿普也是其中格外出众的一个。他身型魁伟,虽然发须乌黑,却高鼻白面,显然也有胡人血统,王昙站在他身前,几乎不及他身量的一半。
彼时王道徵与嫔妾宫娥们一同游春,正巧在太子西池之畔,离得远时,阿普还只能听到笛声,王昙却已顿住脚步,嘴唇发白,面上血色全无:
“前面有水。”
阿普哈哈大笑,“当然有水!”他颇为自得,向王昙炫耀起月余前的旧事:他们一众武士在一夜之间挖出西池,皇帝纵然生气,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同意太子引水注池。王昙听故事倒十分入神,只是脚下绝不肯挪动,半晌,才强端着架子说:
“我还是去宫中等阿姊罢。”
阿普奇道,“怎么,小公子不去西池与殿下同游么?”
王昙睁着眼睛说瞎话,“阿兄素来教导我修德修身,如今阿姊与宫人同游,我此时过去,岂不唐突内眷?”
?阿普不想他年纪虽小,竟是个严谨自重的君子,顿时肃然起敬,依言把他送到了永安宫偏堂中等候。堂中熏香很浓,暖气氤氲,宫娥不敢怠慢,各样果品点心流水般地呈上。然而王昙自小娇惯,看厌富丽之景,纵然东宫金雕玉饰,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之处,装饰不合己意的地方,还要暗暗地嫌弃它俗不可耐。
他随便吃了一点乳饼,胡人的点心,又吃不惯,就百无聊赖地起身,去一旁摆弄插瓶的玉兰。不出一会儿,王道徵挽着吹笛伎的手,身后跟着举扇的宫娥,迤迤然从外来,睇着那瓶玉兰笑道:
“还是阿奴有巧心,远胜宫里的奴子。依依,你会不会?”她后问的是身边的伎人,宋依只是低头微笑。
王昙捏着几只折下的花叶,“她们未必不懂怎样好看,只是不敢损失姊姊折的花儿,所以拘束——”他边说边转过身,正要行礼,看到宋依的面孔,顿时一呆,半截话竟然顿在口边。王道徵拍了拍宋依的手,啧啧有声:
“你看,我就说男人无论大小,见到你都是一个模样。”
宋依抽出手来,盈盈拜倒。王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行礼,手中一朵含苞的玉兰轻飘飘地滚到一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姐姐们最喜欢王昙这样的弟弟:纤细、孱弱、伪装出的乖巧。圣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部分的兄弟,似王嘉,长大后自然地生疏礼貌起来,而王昙不同,王昙身上是很安全的亲近。
一整个早上,王昙克制着不问宋依,进膳时宋依吹笛,或者道徵与她玩笑,王昙都绝不多说什么。殊不知他实在太刻意,琅琊的冬天也有冰霜,道徵不禁想到小时候,开春后湖水化冻,毛羽鲜艳的野鸟飞到雌鸟前,却屈下颈子,对着湖水梳理羽毛,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矜持。因为他年幼瘦小,只显得可爱。道徵看着宋依悄悄地笑。
午后,王嘉来接他时,就觉得幼弟形容有异,他只当他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懒得多管。王昙猜测长兄心情不错,坐在车上,自以为十分不着痕迹地问:
“阿兄,你知不知道七姊身边跟着的那个女伎,吹笛子的那个?”
王嘉扫了他一眼,只说,“她之前是石崇送给伯父的侍妾。”
倘若是别的弟妹,听见王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又事涉尊长,早已吓得不敢说话,可王昙竟然激动起来,兴奋地追问,“那后来呢?”
王嘉淡淡地道,“渡江后,伯父就遣散了所有的妾室。”他犹记得自己很年幼时,石崇尚且时时聚集洛阳士人饮宴,后来石崇被诛,诛杀他的人很快也被别人诛杀,再后来,连洛阳也陷落了。
王昙这时才发觉说错了话,顿时噤若寒蝉,不敢问了。
意料之中的,王嘉并没有时间去教弟弟什么“武功”。太子送来了阿普,形容甚是殷勤,太殷勤了,王昙大为不满。他骄纵乖张,大部分的不满都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不太敢找长兄抱怨,就变着法子地挑剔阿普,阿普第一次上门,他就怪腔怪调地问他:
“鲜卑奴,你是来教我骑射的么?”
谁想阿普异常认真地解释,“小公子,您的胳膊太细,力气又小,连最小的弓也拉不开,况且身型还没有长高,上马也骑不稳。要学骑射,又从哪里学起呢?”
王昙恼羞成怒,冷笑道,“那你准备教我什么?”
阿普道,“此功乃前朝一位神医所创,常常习练,可以舒展筋骨,强壮体魄,叫作‘五禽戏’。”
他一呆,随后大怒,“我是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普沉思了一会儿,说,倘若小公子认真锻炼,一定可以活到七老八十。更何况,这也是大公子的意思。
王昙敢怒不敢言。
如此阿普就在丞相府住了下来,每日拖着王昙早起“习武”。王昙心里不情愿,自然有他不情愿的办法,正值雨后春寒,他不出所料的病倒了。
这一病,他又有些后悔,只因他虽然常常抱病,却总是忘记病中究竟有多难受,做出多么轻率的事情,事后又难以挽回。他一病,阿普没有事做,每天守在门口哀声叹气。不知吹哪阵风,王兑也来了一趟,坐在他的榻前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地要他怎样小心保养。王昙躲在被子里抠喉咙,随即掀开被子,震天动地地咳嗽,对着王兑不断地干呕。王兑的脸色变化了一阵,郁郁地走了。
翌日,来的就是王嘉,其实他时常来,每次都在想幼弟的病。王昙屋中只有药味,药味重了,闻起来潮湿生霉。王昙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大声斥走侍婢,自己推开窗户,然后躲回床榻上,裹起被子读书。他今日不怎么咳了,嗓子还是疼得像揉皱的草纸。王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
“你想要去江州吗?”
王昙的膝头摊着长长的一片锦帛,他从书中抬起眼,眼睛下还拖着两片青黑,影子一样,他似乎没有听清。王嘉又慢慢地解释道,“如今一年冷似一年,今年淮水都要上冻。江州更在南边,天和气暖,又有伯父提携,你正好可以过去读书养病。”
王昙只觉得不对,立即问道,“家里有谁又要去江州?”他平素敏锐,正欲细想,却觉得头重脚轻,气得重重地捶床。王嘉道,“是公主要去江州。”
他说的是襄城长公主,王仲之妻。在建康待得好好的,谁知道为什么要去寻夫,王昙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倚着墙冷笑,“他担心伯父哪天要造反了,也应该把你送出去,送我这个短命的,也无法延续宗支,又有什么用处?”
“王昙。”?
王昙仗着自己病中,又说,“你不想看见我,又何须送我走,横竖我病得想要死了,不知哪一天就真的死了。”
王嘉倏然起身,先去关上王昙推开的窗户,而后将门前摆着的、冒着热气的熏笼提到了床前,他实已气得无法言语,这时才将王昙从被裹中提出来,按在床前重重地打了两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建康固然已在江左,不似北方苦寒,可却潮湿阴冷,湿气直入骨髓。王嘉关了窗户,屋子里迅速暖热起来,地上却还十分寒冷,不过王嘉康健体热,不曾察觉。
王昙摊垂手脚,被长兄拽到膝上,四肢着地,只觉得好像一下子浸进冷水里,冻得一个哆嗦,脑中一阵眩晕作呕,弓起身子,要咳不咳地嗽了两声。他平常在父母奴婢面前发脾气发惯了,这时真的难受,也带着一种假装的熟练。王嘉看在眼中,怒气愈炽,认真动起手来。王昙眼前那一阵眩晕散去,身后的疼痛随即汹汹赶上,他连忙哀叫挣扎,连声认错:
?“阿兄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他一开口,嗓音沙哑带着气声,确实是病人的声音。王嘉的怒气消了一半,他不过片时无甚动作,王昙就敢反手去扯长兄的袖角。王嘉一摸他十指冰凉,肩背颤抖之态并无作伪,这才刷拉扯开被子,将王昙在膝头裹了起来,放回席上。
王昙被他裹得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露出半张脸,偏偏身后还一阵一阵的发麻,一时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地缩在墙边。只见素日跟随曹抒的一个老婢,忽然端着一碗药进来说,“大郎,这是小郎日中该吃的药。”
王昙心中一阵惊涛骇浪,他在病中,吃药按理说确实是一日两次,只是他前几天闹得太厉害,下人们拗不过他,日中都不敢再送药了,改成一日一吃。谁知这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他心中愤愤,半点不敢表露出来,裹在被子里,似惊似怯地偷看长兄。王嘉却不理他,使婢要上前伏侍王昙吃药,王嘉这才道:
“姆姆,你教他自己喝。”?
王昙默默地收回目光,从被子里抽出一条手臂,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并不害怕药苦,他早已经习惯了,之前之所以闹得那么厉害,只是因为他想闹。
王嘉在王昙房中待了一个下午,翻着王昙那条绢本的淮南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读着。王昙被抢了书看,没有事做,又不敢多话,只得捂着被子发汗,中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醒来竟觉得神灵清明不少。日落前,王嘉盯着他吃了饭,又吃了药,见到幼弟面上终于又浮出血色,不禁冷哼道,“我看你就是欠揍。”
王昙捧着药碗,缩着脖子,双颊渐渐由温热转作滚热,旁边伏侍的童子几乎已经准备好被泼一头药了,谁知王昙不过停顿须臾,便将药汁慢慢地饮尽。王嘉道:
“待你病好,立即跟着公主去江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道,“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冒出一句:
“阿兄不要生气。”
王嘉睇着他许久,伸出手来摸了摸幼弟的额头,长声叹道,“这一次去江州,太子会把阿普借给你,你在那边好好读书习武,保重身体。”
长兄对他说“保重身体”,都不像是叮嘱晚辈,王昙只觉得有些好笑,喉中却无缘故地发堵,闷闷地答应了下来。
从建康到江州武昌,走水路最快,可是他们出发时乃是江水汛期,溯游而上,十分不便,再加上王嘉从中斡旋,终于改走陆路,一路上带了近百的私兵护卫。他名义上是与伯母同行,实际上襄城公主,包括公主身边的中官使婢都待他十分冷淡,连亲戚客套也少有。直到路程近半,公主似乎才想起来身边还拖着这条小尾巴,将他提到眼前看看死活。王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伯母。”?他故意用这个称呼,果然,襄城公主冷声道:
“称殿下。”
王昙又是长长一揖:“伯母。”
公主大概本来想和他寒暄两句,顿时失去兴致,没甚好气地把小尾巴甩回车队里。王昙实在也没什么力气虚应故事,赶路途中,他很难睡一个整觉,吃什么都没胃口,不过是强撑着,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
他本是去江州越冬,一行人到达武昌时,却几乎入夏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进入江州治内,不出一日,王昙就等来了伯父派来接应的部曲,其中还有他的从兄王应。王仲的部曲手下待他十分客气,甚至比待襄城公主都客气得多。他与公主同行,本是公主在前,他的马车随行在后,这时王家部曲随行在侧,倒显得好像是公主在给他开路一样。
车队进入武昌城后,不知怎样,就不见了公主的身影,只剩下他一人,迎接甚为隆重的接风洗尘。一个几乎与他父辈同龄的官员亲手把他扶下马车,笑吟吟地打招呼:
?“明公已经等待公子多时了。”
连日赶路,王昙一下马车,头晕眼花,只想立即睡倒,故而也没有在乎他称呼中的怪异之处:他一身公服,显然受的是晋朝官职,并非他伯父的属官,实际上,就连王氏部曲,也不过称呼“使君”而已。此人却张口“明公”,闭口“公子”,熟稔僭越之极,周围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晚上设席时,王昙才知道他就是本地太守王谅,寒族出身,被他伯父一手提拔上来。
王仲一生无子,渡江后遣散姬妾,后院中甚至没有伏侍的嬖人,还是近几年,才过继了侄儿王应。王应与王嘉差不多年纪,在王昙眼中,远不如阿兄正派。他稍好些时,还拿五石散来引逗他,在一众青年世家子的宴集上,摇着酒觞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王昙觉得颇无趣,就答,五石散。众人都大笑,他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曾经很稀奇的东西,走出来再看,好像也不过如此。
武昌同样临江,其实并不比建康暖和多少,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国都。在建康时,王昙偶尔出门,人们刚开始谈及时事,紧跟着就要谈到洛阳,谈到渡江。他犹记得有一次,王兑带着他和长兄,与什么太子中庶子同席清谈,谈着谈着,那位中庶子便哀然涕下,提及南下时的窘境:牛也没有了,马也没有了,贼匪横行,食物越来越少。他不能抛弃积年的世仆,也不能抛弃死去弟弟的遗子,只好把自己的孩子丢下,绑在树上。他的神情凄切悲惨,悲哀痛苦之色发自骨髓,这样的情绪是怎么也伪装不来的,他是多么真诚恳切,终于选择了这痛苦的大义。在众人的唉吁泣涕声中,王昙只感受到一阵由衷的作呕,于是跑上去一脚踢歪了中庶子的几案,还笑嘻嘻地对人家说:
?“今日先生与家父清谈,当论声无哀乐、圣人有情无情,这时索引时政,岂不是违规吗?”
不论圣人有情无情,王嘉是无情的,可惜纵使无情的王嘉,也挡不住他的乖悖之名,自此传遍建康。
总算在武昌,没有人议论他的乖悖,也没有人来拘束他。刚刚入秋时,王昙常常要阿普驾着车,带他出城游玩。远山流金,红叶如火,天空高而明亮,群雁成列成行,缓缓南飞。王仲在武昌城郭屯田,渐渐那些农人都知道他是王氏的孩子,农闲时会簇拥过来,摸他的手和脚,送给他土制板结的糖块,将珍贵的耕牛牵过来扶他去骑。耕牛瘦得嶙峋,一根脊骨将牛皮像帐篷一样地撑起来,他还没有学会骑马,却学会了骑很瘦的耕牛。
晚上回到刺史府,王仲难得有空见他一面,他得知,江州如今的耕农,有些是侨居的北人,有些是本地的南人,王仲在武昌屯田、屯兵,他们都如此爱戴他,甘愿为他效死。
第二年开春,王仲为他请来一位师傅。阿普使尽浑身解数,劝他每天打五禽戏,拉几十次弓。他开始长高,忽然有一天可以爬上马背,渡江以来的第一次,入冬时他没有生病。他慢慢地不再那么畏惧王仲,可以与几个族兄玩笑,冬天很静的夜里,王仲常常在院里吟哦,最常唱的是魏武的几首短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从前天冷时常常做噩梦,听到伯父的歌时,却不再做那些梦了。可得永年,可得永年,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想到以后的永年。
王昙在武昌长高了不少,自信地以为,他已经长得比记忆中的阿兄还要高了。他每次这样说,都会被王应大声嘲笑。王昙并不理他,他在脑海中设想了很多次,与王嘉重逢时的场景,只是,他们最后见面的方式,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还记得,那是在他十五岁生辰后的不久。因为从兄王应与他开玩笑,在他睡觉时,将自己姬妾的一支步摇插在他的发髻上,笑话他生得太瘦小,倘若是个女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彼时男女妖服,甚或不穿衣服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王昙将那支步摇收了起来,并没有怎么生气。
那时又刚过新年,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还留着正旦时烧响竹的灰渍。天还没亮,王昙就被府内的嘈杂声吵醒,他摸黑在床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远处明灭的火盆。果然,不过片刻,王应一身甲胄,领着人破门而入,先声夺人,将一个被麻绳牢牢捆缚的影子丢进屋内。影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小公子”,原来是阿普。
王昙被几人提着的灯照得眼睛疼,蹙着眉偏了偏头,灯光照亮了他肩背上披散的长发。王应见状,顿觉十分荒诞:“你还在睡觉?”
王昙道,“天还没有亮,鸡都没有叫。”
王应大怒,“还不赶紧起来!”
王昙找回几分被兄长骂的熟悉感,慢慢地起身,一指地上的阿普,“你将他放了,教他给我束发。”
王应一阵沉默,还是走到一边,拿刀割开阿普身上的绳索。阿普还欲作困兽之斗,被王昙喝止住了。江州本是王仲治下,他孤身寄住,何苦自找不痛快。
王仲早已不在城内,王应大概是被留下来扫尾,处理府中剩余的一些杂事。王昙被“请”入正堂,闻到堂中一股浓郁的血气,他四下一看,看到几个宫人身首异处的尸体,叠在一起,鲜血像浆糊一样凝结起来,中堂下,襄城公主在哭。
是日月缺,王应一走,屋中几乎一片漆黑。王昙穿着一身单衣,冻得发抖,忍不住向堂中说,“殿下,伯父没有杀您,您本是宗室贵女,倘若伯父事败,皇帝大概也不会杀您。不管怎么样,您都不会死。而我呢?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死。”他说这些话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害怕。
襄城公主生在宫内,大概很久没有听过这许多个“死”字,觉得刺耳,终于是不哭了。王应提着灯走进来,笑着说,“只要昙弟乖乖听话,自然性命无虞。”
王昙道,“有没有厚衣裳?我快要冷死了。”
王应又是一阵沉默,还是教人找来一件裘衣,把王昙裹成一个包袱,丢上马车。王昙把两只手都缩进毛裘里,恐惧像多足的虫,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爬。他嗅到迎面的江风,顿时又有许多条虫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软壳的虫钻进他的两腋,硬壳的虫从肚脐里钻进去,爬在小腹处乱抓乱挠。他大概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也早有预料,可他宁愿不知道。
王仲在洞庭、鄱阳两湖屯兵已久,长江水疾,一路顺流利风,不出几日,就能直抵建康。王昙一下马车,江水轰鸣,近在咫尺,港口船队连绵,不见尽头。王仲凭江远眺,王昙记得这位伯父最爱魏武之诗,想必也读《观沧海》一篇,可惜他一生征战,从未至海,只好观江来代替。
王仲大概与他说了许多溢气坌涌的高谈阔论,什么清君侧,什么白板天子,什么失驭臣工自亡齐斧,苍蝇小人从中间之。王昙蜷跪在地上,只听到江水的隆隆声。绢布从锦囊中抽出来,一根笔丢到他手边。他们要他写什么?他听不太清。王昙伸出手,手指冻得僵硬,伸不开,夹着笔杆写:大兄速走。
王应拿起他写的东西,一看,很踯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那封绢信转呈上去。王昙捂着耳朵,脸颊热得要烫伤手指,他等来伯父的第一条军令:
“杖他三十,关进船舱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兵丁提来棍杖,大概因为常年驻扎江边,那长杖像是浸久了水一样,漆黑幽沉,乌油油冒着寒气,一头圆而稍平,总有四指来宽。王昙看到这样两条杖子,一时像丢了魂魄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兵士扯下了他身上的裘衣,他才呆呆地摇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扳住两肩,重重地压在地上。
王昙脸颊着地,江畔的湿气从四肢百骸中渗进来,滚滚江涛,拍打得两片江岸好像也一阵阵地颤动,他忽然感到一阵做梦般的恍惚,可是随即第一杖打下来。他先是觉得臀腿上一沉,紧跟着,疼痛如同炭盆里的火,嘭的一声炸开。
他几乎不能自抑地惨叫起来。杖子落得很快,又是左右两人交叉落杖,行伍之人,连用刑也干脆利落。王仲并没有闲心看着侄儿挨打,只留下王应盯着堂弟受刑。王昙在杖下辗转,只有肩膀受制,两腿徒劳地向外踢蹬,捱了几杖后,便连踢腿的力气也没有,只剩一下一下地抽动。十来杖下,就有血渍洇出。
他的惨呼声高而复低,杖数刚刚过半,已经打得没有什么动静。王应长叹一声,叫住兵士,仍将那件裘衣盖在王昙身上,才叫他们继续杖责。王昙感觉到身上窸窸窣窣地压了什么,还没有喘息的功夫,杖子又打在身上。兵士再怎么留力,他也察觉不到有什么分别,不知道熬了多久,才终于昏迷过去。
三十杖毕,两个军士叉着胳膊将王昙拖到王应面前,他昏昏沉沉的,仍有些意识,稍稍抬起眼睛一看,只看到远处灰蒙蒙地亮起来,似乎是晨曦,旁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王应见他一身狼狈,脸颊前襟上尽是砂石泥土,口唇中都咬得淋淋是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好吩咐身边的亲兵:
“你背上他,背到我舱里去,再找军医来给他看看。”
处理伤口时,因为疼痛太甚,王昙又生生地疼醒过来,在枕上呕出一口酸水。他一早上水米未尽,不知吐出什么后,只觉得口中酸的发苦,胸口像失了火一样地烧疼。军医化了一碗药,不知是什么,王昙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又吐出来一半,总算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记得养伤养了多久,不论是睡是醒,梦里都是剧痛。新年伊始,江面上一日一日热起来,他当时着了凉,几天后,开始发热、咳嗽,每次一咳,结了痂的伤口又绽开来渗血。疼痛像锥子一样往他的喉咙里顶,更想咳嗽了。
万幸,王仲的座船甚大,船舱中看不见水,还算平稳。他们早就不知行到哪里,不知打了几场仗,王昙还在养伤。王应实在看不下去,热了一觞药酒哄他喝,喝了吧,喝了就不痛了。王昙想也没有想地服了散,他疼得最厉害时只想求死,却在求死之深处升起剧烈的求生。死亡终究是更使人恐惧的未知,而他也终究是没有死。
“我们快到建康了。”
王应又来找他,中途的征伐与胜负自然略过不表。他又拿来绢布与笔砚,放在王昙席前。王昙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看,他刚刚从梦中醒来。梦里,他沉进江底,水藻从他腿上的伤口里长出来,一丛鱼游过来吃水藻,而后吸吮他的血,最后他的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支苍白的腿骨,飘在水里,白得发亮,幽幽地泛着绿光。王应避开他的视线,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
“父亲实无不臣之心,只是为了诛杀刁协、刘隗那样的小人,不使君臣相疑而已!如今,父亲虽然领兵在外,可是伯父、堂兄都在建康,昙弟,你若不写信向他们解释父亲的用心,他们身在中枢,坐困愁城,恐怕性命悬于一线啊。”
王昙从梦中醒过来,掀起被子看了看身后的伤,发现血痂尽数脱落,伤口几乎都长好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庆幸,恻恻地笑出了声。他知道堂兄在扯谎,更不相信他写的信能有什么用处。武昌放牛的牧童,都会唱“王与马,共天下”,皇帝真的敢杀什么人吗?多半是不敢。
王应铺开绢布,把笔塞进他的手里。王昙伸出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止住手臂的颤抖,慢慢地写下信的抬头。
他到底不敢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写下那封所谓的劝降信不久,王仲的座船终于停泊靠岸。他再一次踏在陆地上,却不是在建康城内,而是在依江傍淮的一个附城,名叫石头城。王昙棒疮初愈,因为许久不曾走动,如今稍走两步就腿软。幸而阿普还活着,消减不少,但毕竟还活着,王昙由他扶着,步出船舱,长江如带,宽得像是从天边遥遥坠下来的。王昙握着阿普的手臂一阵干呕,好在没有吐出什么来。
他又在石头城养了十余天,上岸之后,好歹慢慢能吃下东西,养回一些精神,双腿可以支撑身体跑跳。他仍住在王仲的府里,伯父究竟做了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有时候想,或者有一天,王应进来告诉他,伯父要登基了,他也不会多么惊讶。
王应确实来找他了,却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发好心,先是夸他写得信很有成效,又说王仲十分喜欢,要见他。
他现在说些什么,王昙过耳不过心,木偶一样地从命。两人慢慢步出廊庑,王昙被头顶的阳光照得一个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迎面吹来的微风也失去凉意。他走到正堂前,只见门扇洞开,王仲盘膝坐在堂中,通身银甲,红缨长矛横于膝前。而他手中拿着什么,对着日光,甚是耀眼,王昙只一看便觉目眩,连忙垂手拜倒。
王仲却朗声大笑,招手令他过去。王昙只得起身,又去伯父案前跪下。他这时才看到,伯父手中原是一柄仅小臂长的斧钺,通身漆金,亮得灼人。王仲似笑非笑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王昙颤声答,“是黄钺。”
王仲道,“你的文章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其时群臣雁列,各自执笏簪缨,布满朝班。王昙的声音自藻井上飞出去,宛如阴雨天的一声雁鸣。殿内静了半晌,他看到王兑跪下稽首,信誓旦旦地说了些什么。王昙被长兄拽着跪倒在地上,臂上被握处一阵一阵的剧痛。“逆臣贼子,何世无之。”王兑痛心疾首地,“岂令今者尽出臣族!”
尽出臣族。他心中慢慢地念这四个字。尽出臣族,尽出臣族。原来血脉至亲,也不过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王昙忽然哧哧地发笑,胳膊给握得更紧了。王兑跪在阶前,皇帝甚是激动地走下来,有什么结果?没有什么结果。他浑身如同被放逐了似的轻松。
王昙本来没有指望活着走出台城,却被王嘉一步步地拖了出来。彼时建康城被围困已有数日,城中百姓各自闭门不出,他谒台时街上空无一人,王嘉一路催马,驾着车带他回去时,同样也是如此。他被长兄拽下车来,转入东边角门,时值盛夏,暑气蒸腾,桃李杏花俱已开谢,惟有垂柳荫浓,挂出院墙。比他四五年前离开时,府上种的树都长得高大了。
他有些跟不上长兄的脚步,王嘉显然是盛怒,他胳膊上一直被掐着同一处,一定已经淤青了。他们一路趔趄着进入王嘉的院子,桓道才不在院内,只有几个童子守着,一见到王嘉,都吓着了似的让路。进得门内,王昙打眼一扫,大概许久不见,连长兄的房间都显得陌生。转过隔板,便是藤编的衣箱,青玉熏炉,墙上挂着九州舆图,远处横着床榻。他站在房前愣了一会儿,背上又被重重地一推,王昙脚下打滑,被拽着胳膊甩到了床前。床榻矮而阔大,青纱帐四面打起来,四条细柱撑着帐顶,向里的三面围着竹篾编的屏风,床里竟还悬着铜镜、宝剑,是取其自察自省,枕戈待旦之意。
王昙伏在床前,慢慢地转过身来,撑着床沿不动作了。王嘉本来在满屋子地找家伙,偶然一眼,看到他一幅随处处分的样子,与朝上一心求死之状何其相似,顿时怒冲囟门,两步上前,就要扇他一记耳光。王昙却只笑了笑,抬起头问:
“阿兄为什么要生气?”
王嘉被这话气得倒仰。忽然一个童子闯进来,哆哆嗦嗦地禀报,“大郎,主人从门前回来,找……”
“滚出去!”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王嘉低头睇着幼弟,听见王兑,王昙脸上的笑容终于也收起来,他听见兄长一字一字地问:
“你不要命了吗?”?
王昙一愣,忍不住又笑了笑,随即被劈面一掌扇在床上。他撑着床褥坐起来,屈着膝盖,昂头仰脸,长兄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笑道:?
“阿兄忙得不记事,我这条命,几次被人丢进水里。该他的,他给我的这条命,我早已经还给他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拉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从褥上提起来,王昙依旧太轻,风吹树叶似的在他手上抖了抖。
“那母亲的呢?”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我呢?”
王昙气滞声堵,自喉中发出嗬嗬的气声。王嘉以为他被勒住脖颈,忙松开手。王昙踩到褥上,向后趔趄了两步,头发挂住纱帐,一头撞在床屏上,踉踉跄跄地站稳了。一边悬挂的宝剑一阵摇晃,他眼前一白,锵然已拔剑在手,死死地握在胸前:
“我还给你。”
王嘉面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幼弟。长剑甚是沉重,王昙握之不稳,剑尖向他指着,还在不断地摇动。王嘉迎着剑尖踩上床榻,王昙吓得后退,后背又顶在床屏上,只得握着剑向胸口收回来。他手脚无力,胳膊向回缩时,双手颤抖更甚,只像是要横剑自刭。
王嘉倏然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剑刃,立即皮绽血出。王昙尖叫一声,松脱双手,王嘉握着剑刃将长剑丢去床下,鲜血如飞瀑涌泉般涌出来。王昙指着长兄的右手,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未说出一句话来,劈头又吃了一记耳光,撞上床屏。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三面的围屏终于松脱,坍塌下去。王昙仰面摔翻,咕噜咕噜地滚到床下。
他撞得浑身酸软,头晕耳鸣,脸颊上兄长的血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兄长的右手仍要说话。王嘉踏着翻倒的床屏走下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提着腰带往他身上打。他右手上血流不止,才打了几下,王昙身后的血印便渗过锦衣,湿濡濡连成一片,冷冰冰地贴着肌肤。他吓得肝胆俱裂,几次尖叫挣扎着要起来,带血的掌印又拓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他拼了命地挣扎,终于握住长兄的右手,双手牢牢地握紧,带着半边身子都压在上面,不要他动作。再定睛一看,血流如注,遮盖着剑伤都模糊不清。他疯了似的去抹那血,血是越抹越多,抹到腕上,只摸到肌肤隆起,隐隐露出一片陈旧的伤疤咬痕。他宛如活生生被雷打了一下,终是崩溃痛哭道:
?“你叫人来打我吧!叫人来打我吧!阿兄!你的手,你的手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哭得目眩气短,伏在地上,嗽得一阵一阵的,像是要把心肺呕出来。王嘉却只是静静地睇着他,良久才慢慢地说道:
“你连死也想过了,我打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呼吸一窒,半晌才哀哀地抬起眼睛,双唇颤抖,泪水一片一片地淌下来。半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阳光酷烈得吓人,剑一样的横在屋内,光中飘散着起伏的微尘。尘埃忽然间齐齐颤动,向一个方向飞去,屋外一阵嘈杂,原来王兑带着人,裹着风闯进门来。
王兑一进门,先看到王昙发髻歪斜,衣袍散乱,伏在长兄身前,身上血痕斑斑,不由一怔。随即他束着手,站在隔板前嗔怪道:
“大郎,你也太气急了,哪里就打成这个样子?”
王昙哭得力竭声哑,牙齿都痛得发麻,双眼猩红,抬起头时,狼狈怨恨宛如厉鬼。“敢问父亲是瞎了眼睛吗?”他喘息着说道:“阿兄的手伤了,阿兄的手伤了你没有看见吗?你——”
他脸上微微一麻,却是又被迎面掴了一掌,他再看向长兄,也只是自悔而已,正抽泣间,忽然被一把推开。王兑扑到王嘉身边,捧起他的右手一看,只见到溢出来的鲜血已干,手掌稍一屈伸,便张开两道狭长的剑疮。他吓得神离魄散,大喊着请大夫,下人早在看到王昙时已去请了。王兑再细细一看,见到长子面色发白,额角亦疼得见汗,顿时心疼得涟涟泪下,下意识都不敢直问他的伤势,只是不断地说:?“地上冷不冷,大郎,你冷不冷?”
他手忙脚乱地要扶长子起来。王嘉还来不及说话,王兑又道:?“这样的剑伤要军医来治,最好的军医在你伯父营里,我——”
“父亲!”“明公!”
王嘉与相府长史的声音叠在一起。王昙被这话的言下之意震得六腑俱凉,呆愣愣地跪在地上。他一时想起王兑在金殿下,斩钉截铁的一句“逆臣贼子,尽出臣族”,再细细一想,心底只剩下一片冷讽。他面上的神情太过明显,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王嘉先声夺人,抬手指向他时,恨得手指都有些发抖:
“你今日敢再说一句话,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兑这才想起幼子,也跟着质问:
“大郎的手是怎么伤的!”
王昙转过头来看长兄,眼眶仍红肿着,很乖巧的没有多说一句话。王嘉道,“阿父,没有什么……”
“你还包庇他!”王兑怃然大怒,“几次为了他,将你连累到这个地步!这个不孝不悌的逆子,当日你不救他,又何来今日之祸患?”
连日以来,王昙哀惨过甚,这时神灵恍惚,听见王兑说的话,想起长兄的伤,只觉得很有很有道理,不由苦笑。国朝选官最重清议,王兑当着众人骂子不孝,王嘉本来还想头疼,转眼一瞧,王昙竟然在笑,王嘉如今一看他笑,就心头火起,上前提脚要踹。王兑生怕长子动作过大,又撕裂伤口,拦腰一把抱住,一边硬生生地把长子拖在原地,一边大喝道:
“拿家法!快拿家法来!”
此时屋内床帐倾翻,众人围簇,本是一片狼籍。几个长史掾属,本是特意跟来,在王兑处置家人、清理门户时做个见证,眼见事态失控,也只得连声劝道,“王司空切莫急气太过。”一边又劝,“明公不如听听大公子是怎么说的?”
王兑松开长子,站立不稳,自己的身体也一阵摇晃。王嘉连忙扶住父亲,四手交握时,却摸到父亲的手心里一片潮热。再一看时,王兑面上泪痕交错,两鬓都被汗水打湿,在王嘉的印象中,父亲向来爽朗清逸、文质彬彬,纵然当年被胡兵逼至绝路,生死关头,也没有失态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沉默下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跪在地上,长兄房中飞动的尘埃已经沉降下来。众人安静下来时,他却是一直地安静着,宛如一尊火窑中渐渐烧成细瓷的泥胚。他低着头,看到王嘉身上的素衣打起褶子,垂下来。王嘉跪在地上向王兑说:
“父亲,王事未竟,请不要再为儿女事烦忧了。”
王兑恨恨地叹气,长声地叹气,扶起王嘉,絮絮叨叨地责怪起长子的冒失。众人的声音从一处飘到另一处,王昙跪着,像被烫着了似的打了个寒噤,用额头目送他们向外走,走到隔板前,王嘉停下来,回过身向幼弟说:
“你给我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走。”
他忙不迭点头,抬起头一看,却见屋子里空空的,人已经走尽了。
不久,有健仆进屋来,扶起倒塌的床屏,拆掉帐子,换下破损的床席。不知是谁要扶起他去一边坐着,王昙只是摇头。又有童子捧着银匜、玉盘来请他盥洗,他也只是摇头。终于奴仆也走尽,日光也走尽,正在黄昏点灯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静,王昙听到门前传来脱下鞋履的声音。
他浑身一个机灵,连忙长跪而起,直着脖子向隔板外看。王嘉背着光,影子长长地打下来。他一下子看见了长兄的右手,已经清理包扎,白净的裹布上再没有多余的血迹。王昙如释重负:
“阿兄,你的手——”
王嘉走进内室,左手持着的东西也清晰地照出来。王昙周身一震,半句话摔碎在喉咙里。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似鞭似杖的藤棍,莹莹发青,底色是雨季的黧黑。这样坚硬柔韧的藤枝,在北边很难生长,却在湿润的南国随处可寻。王嘉越过幼弟,走向窗前的坐秤,王昙竟生生地把碎掉的话拼了起来:
“阿兄,你的手怎么样了呀?”
王嘉偏头看了他一眼,挥动左手,使藤棍在空中扫出唰唰的声响。王昙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忽然啪的一声,他浑身一个哆嗦,却是一只裹着丝绵的坐垫丢在他眼前。王嘉绕到他身后,藤杖的一端轻点着他的后背:
“袍子撩起来,伏下身去。”
他又哆嗦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在地板上茫然地摩挲了一阵,才撑住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跪得太久,腿都伸不直,只得屈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着,拽住长袍,两手交替着向上扯,袍摆下,白纱縠的袴子一寸一寸地露出来。袍摆卷到腰上,身后隐隐还能看到透进来的血渍。
他再屈膝跪下,俯身撑在地上,脊背低低地向下伏,卷起来的锦袍从腰间散开,水一样地流到背上。王昙的膝下垫着坐垫,撑起来的双腿还是不停地发抖。
王嘉提着藤杖,这根藤极长,他先是敲了敲幼弟弓起的脊背,才挥起手抽下去。王昙被打得向前一冲,额头咚的一声撞上地板,一时头顶身后都是剧痛,眼前昏昏发黑,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王嘉皱着眉敲他的膝盖,两三下后,王昙才恍惚醒悟过来,将腰身弓得更高,腰上的锦衣窸窸窣窣地向下掉。额头终于顶上坐垫时,他的袍摆垂在肩头,前胸几乎贴在腿面上,纱縠小袴被臀腿撑开,而原本一道热得发烫的僵痕,随着身体舒展,也疼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之前王嘉气急,右手还带伤带血时,就往幼弟身上抽了十几记巴掌,经过半天,血迹早已干涸。可是本就柔软轻薄的小衣,沾染血渍,在王昙长跪弓身待打时,已经隐隐能看到两片臀丘的轮廓。
他摆好姿势,王嘉提着藤杖,犹自贴着他的臀峰比了一比,好像仍不太适应左手似的,力道却半分不减。一杖下去,打得王昙浑身乱战,尚未跪稳,下一杖便紧追着咬上臀肉。他的胸口贴着大腿,身体卷折蜷曲,额头几欲顶上双膝,惟有两丘高高地举着,纵然左摇右晃,也不耽误挨打。他疼得眼中惺惺,气息都不畅促,连哭声也低低的,远远盖不过藤条击打臀肉的脆响。
那藤杖不算轻巧,却很细长,打在身上,疼得又闷又烈,连带着周围一圈皮肉都肿胀起来。身后不过方寸之地,捶楚反覆,肿得小衣都包不住它。偏偏那层丝纱织造精湛,这样打也不裂开,只是两侧微微皱起而已。
打了十来杖的功夫,王昙伸着手掐自己的大腿,藤杖抽挞之声由脆转沉,不知是哪一下疼得受不住,他猛地举手向后想挡,一下子失去平衡,轻飘飘地向一侧倒了下去。此时他两腿麻软,膝盖疼得不能伸直,手脚冰凉,臀丘却一片滚烫。稍稍伸手抚触,只摸到打出一层茸边的小衣,臀上的热度火炭一样透过来,而身上除了剧痛,竟连别的知觉一概也没有了。
王嘉见他躲闪,愈发不悦,随手丢掉藤杖,跽坐在席上,一把将幼弟扯回膝头,抬手又往他臀腿上扇打。王昙听到巴掌声,吓得浑身一悚,抬头看见长兄缠着纱布的右手好端端地摆在眼前,才抽了魂似的软倒下来,一壁哭,一壁呜呜咽咽地把脸埋在席里。他疼得狠了,也不敢求什么,只是一声一声地叫“阿兄”。
王嘉打了几下,只觉掌心发凉,仔细一看,原本干涸的血渍上又洇开一片湿痕。原来方才拿藤杖抽打时已经打得见血,这时又抽了几巴掌,那点血迹才渗过丝纱,在小衣上晕染开来。他们流出来的血叠在一起,融成一片,什么伤势也看不分明。王嘉顺势将一层小衣剥下,却见王昙身后青紫斑驳,僵痕交错,渗着血丝。他到底是停了一会儿,终究气恨难忍,重重地又在腿根上补了两记。
王嘉停下责打,王昙就不敢再哭,只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抽泣。王嘉抬手要将他推下膝盖,手掌已经按在他的腰上,幼弟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腿面,忽又轻轻颤了一下。他因挨打而身体发热,两层衣衫都阻挡不住。王嘉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脊背,命令道:
?“起来。”?
王昙顺从地起身,在王嘉身前跪好。他乖巧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可以强自忍住。王嘉一时语塞,他总还记得胞弟挨几巴掌就要哭闹的娇气,可分明他是他亲手送出去的,他有心想问他在武昌怎样,也问不出口。王昙静静地跪着,长袍掉下来,遮住臀腿,他低着头,能听到腔子里一颗心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有很多话可以说:那封劝降信,伯父,乱军……他想说他是不愿意的,这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
最终他低着头,抽噎着说道:?
“阿兄,是我混账,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在江州四五年,大概是因为王兑加官进爵,府上的亭台楼阁,泰半都重新修缮,分给他的小院也换了地方,离王嘉甚远。挨打当天晚上,他被人一路从长兄院里抬回去,他挨了痛打的事情,别说府上、族中的子弟,恐怕大半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而不过隔了一日,王应就来探望他。王昙杖伤甚重,不能走动,五感反而格外敏锐,王应故意悄悄地教僮仆退下,他竟也听出从兄的脚步声。他伏在床上,一转脸,只觉得床前王应的身影格外高大,连皮甲都未脱下,脚下硬底的皮靴嘭嘭作响,俨然还是军中的习气。王昙只是震悚,浑身簌簌地发颤。王应站在堂下,竟笑吟吟地向北拱手:
“天子隆恩,进我父为丞相,加武昌郡公。正可见明主贤臣,非小人可以间也。”
王昙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王应自顾自地上前,盘膝坐在床边,刷拉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看伤,扯下小衣,顿时哀声叹气: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你倒不如不回来,看你父兄倒也不比我们慈悲。好在我把你那时用的好伤药也带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臂忽然被王昙紧紧握住。王应仔细一看,只见王昙面容憔悴,手足四体连带着浑身都在摇颤。他心有戚戚,毕竟讪讪地:
“阿弟是受苦了……”
“你真对不起我?”王昙慢慢说道,“你给我带散来。”
王昙新迁的院子里,种了几竿翠竹,一株李花。李树刚刚挂果,在暑中,还是碧澄澄的一树。王昙在武昌养了这几年,身体不似幼时孱弱,纵然一路折腾,又挨打,也没有再病,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王嘉终于来看他时,竟然碰到幼弟在树下敞着衣裳舞剑。他舞得甚是投入,额角见汗,两腮上浮着热晕,虽然仍然不算健壮,可是身体舒展,意态自然,王嘉一时看得怔忪。倒是王昙先见到长兄,笑着迎上前作揖。王嘉一指他大敞的中衣,喜怒不辨地冷哼道:
“你真是长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随手把剑丢在地上,拢起前襟,“啊呀,阿兄来得太早了,先坐一坐,我给阿兄煎茶。”他请长兄上座,回屋擦了脸,本来连衣服都不想换,只因王嘉面色十分不善,他才又叫进人来,规规矩矩地重新束发盥手,穿戴整齐,捧着香盒与茶炉坐在长兄下首。他低着头忙忙碌碌,王嘉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原来想好的话,忽然也有些陌生。直到茶叶与香料的气味在屋中散开,王嘉才缓缓开口:
“那天父亲训斥你,我着人留意过了,并没有传出去,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今年十六岁,马上到年纪可以定品选官,到那时,更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你不喜欢建康,等你姊夫升了府官,就到他手下去作一个县令。”
王昙听得也发怔,垂眼盯着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笑道:
“阿兄作哪里的府官,我就去那里作县令。”
王嘉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将来十九是身在中枢。只为戮力王事,客复神州。彼时拼杀于乱军之中,你又怎么受得了呢?”
王昙冷哼道,“乱军我也见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分明是看出长兄不生气了,又说出话来气人。王嘉作势将手一抬,看见幼弟抿了抿嘴,强自挤出一个笑脸,分明还是害怕,就改作戳他的脑门。他本想训斥一句,可动作间身体前倾,正被煮茶的水汽扑在脸上,只觉得香味奇异,不由诧异:
“你这炉里煮了什么,怎么还这么呛人?”
王昙心下一跳,下意识要低头看茶炉,强自赔笑道,“是吗?大约是姜加多了。武昌比建康还潮热,用姜用得很厉害,有时还加椒叶进去。”
王嘉点点头,“你自小体寒,是该食姜。”接过茶盏,也不再提前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想,时人格外喜欢特殊的东西。大概自古以来,不过是唐虞尧舜,圣君贤臣的模糊轮回,惟有他们的世代如此不同,他们要从这种不同中显出不同来。他回建康时十六岁,从乏善可陈的高门幼子,忽然间变成险中还生的故事中人。许多人邀他饮宴,出游,他们紧盯着他,而他也看着他们。
建康夏季多雨,每每日出,四野都笼罩在煮酒似的白雾中。建康在城南近郊,尤其如此,雨后四面茫白,找不到一个能够躲避水汽的地方。王昙怕水,从武昌回来后尤甚,王嘉从前还指望着他能好转,如今也不指望了,只一味顺着他。众人也不作他想,如今这世上,谁还没有些怪癖呢?都像王嘉那样谦恭孝让,那才奇怪。
五月下到第三场雨时,王嘉叫幼弟随太子车驾到摄山避暑。王昙觉得很奇怪,山中又没有行宫,太子要怎样去?况且,王仲的兵马才开拔不久,太子这时出城,难道不怕有什么危险么??
王嘉只是说,“伯父的事情已经了却了。”
?王昙从善如流,忘掉了这些事。太子一行轻装简从,预备在山上过一夜就回来,他们一早出发,等皇帝发现太子不见了的时候,早已经毫无办法。
出门时雨仍未歇,天地间一片漆黑,惟有细细的雨丝映照着灯火的光芒。王嘉令王昙躲进车里,到时候教下人抬着上山。此时王昙身边不仅有家里的部曲僮仆,还有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他怎么肯做这种丢人的事情。他连蓑衣笠帽都不肯穿戴,其实旁人怎么会看着王家子一个人戴帽子?他若是不骑马,就只有部曲下人会骑马了。王嘉气得牙根发痒,把幼弟拽到一边威胁:
“你要是敢做作到生病了……”
王昙笑道,“阿兄,不会的。”他翻身跃上马背,迎着朦朦细雨向前走去:
“阿兄,我替殿下开路。”
一路上,马蹄踏进泥泞,车轮碾过碎石,雨滴敲击草叶与部曲甲兵。王昙衣衫濡湿,身上暖乎乎渗着细汗,而他竟没有觉得多么难受,只因是他踏着水,而不是水裹着他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