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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王事(1 / 2)

王昙在江州四五年,大概是因为王兑加官进爵,府上的亭台楼阁,泰半都重新修缮,分给他的小院也换了地方,离王嘉甚远。挨打当天晚上,他被人一路从长兄院里抬回去,他挨了痛打的事情,别说府上、族中的子弟,恐怕大半个建康城都知道了。

而不过隔了一日,王应就来探望他。王昙杖伤甚重,不能走动,五感反而格外敏锐,王应故意悄悄地教僮仆退下,他竟也听出从兄的脚步声。他伏在床上,一转脸,只觉得床前王应的身影格外高大,连皮甲都未脱下,脚下硬底的皮靴嘭嘭作响,俨然还是军中的习气。王昙只是震悚,浑身簌簌地发颤。王应站在堂下,竟笑吟吟地向北拱手:

“天子隆恩,进我父为丞相,加武昌郡公。正可见明主贤臣,非小人可以间也。”

王昙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王应自顾自地上前,盘膝坐在床边,刷拉一下掀开他身上的被子看伤,扯下小衣,顿时哀声叹气:

“哎呀,怎么打成这样?你倒不如不回来,看你父兄倒也不比我们慈悲。好在我把你那时用的好伤药也带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臂忽然被王昙紧紧握住。王应仔细一看,只见王昙面容憔悴,手足四体连带着浑身都在摇颤。他心有戚戚,毕竟讪讪地:

“阿弟是受苦了……”

“你真对不起我?”王昙慢慢说道,“你给我带散来。”

王昙新迁的院子里,种了几竿翠竹,一株李花。李树刚刚挂果,在暑中,还是碧澄澄的一树。王昙在武昌养了这几年,身体不似幼时孱弱,纵然一路折腾,又挨打,也没有再病,养了几天,就可以下地。王嘉终于来看他时,竟然碰到幼弟在树下敞着衣裳舞剑。他舞得甚是投入,额角见汗,两腮上浮着热晕,虽然仍然不算健壮,可是身体舒展,意态自然,王嘉一时看得怔忪。倒是王昙先见到长兄,笑着迎上前作揖。王嘉一指他大敞的中衣,喜怒不辨地冷哼道:

“你真是长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随手把剑丢在地上,拢起前襟,“啊呀,阿兄来得太早了,先坐一坐,我给阿兄煎茶。”他请长兄上座,回屋擦了脸,本来连衣服都不想换,只因王嘉面色十分不善,他才又叫进人来,规规矩矩地重新束发盥手,穿戴整齐,捧着香盒与茶炉坐在长兄下首。他低着头忙忙碌碌,王嘉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难言的情绪,原来想好的话,忽然也有些陌生。直到茶叶与香料的气味在屋中散开,王嘉才缓缓开口:

“那天父亲训斥你,我着人留意过了,并没有传出去,这件事就此了结。你今年十六岁,马上到年纪可以定品选官,到那时,更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你不喜欢建康,等你姊夫升了府官,就到他手下去作一个县令。”

王昙听得也发怔,垂眼盯着煮沸的茶汤,半晌才笑道:

“阿兄作哪里的府官,我就去那里作县令。”

王嘉道,“我如今在太子身边,将来十九是身在中枢。只为戮力王事,客复神州。彼时拼杀于乱军之中,你又怎么受得了呢?”

王昙冷哼道,“乱军我也见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分明是看出长兄不生气了,又说出话来气人。王嘉作势将手一抬,看见幼弟抿了抿嘴,强自挤出一个笑脸,分明还是害怕,就改作戳他的脑门。他本想训斥一句,可动作间身体前倾,正被煮茶的水汽扑在脸上,只觉得香味奇异,不由诧异:

“你这炉里煮了什么,怎么还这么呛人?”

王昙心下一跳,下意识要低头看茶炉,强自赔笑道,“是吗?大约是姜加多了。武昌比建康还潮热,用姜用得很厉害,有时还加椒叶进去。”

王嘉点点头,“你自小体寒,是该食姜。”接过茶盏,也不再提前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想,时人格外喜欢特殊的东西。大概自古以来,不过是唐虞尧舜,圣君贤臣的模糊轮回,惟有他们的世代如此不同,他们要从这种不同中显出不同来。他回建康时十六岁,从乏善可陈的高门幼子,忽然间变成险中还生的故事中人。许多人邀他饮宴,出游,他们紧盯着他,而他也看着他们。

建康夏季多雨,每每日出,四野都笼罩在煮酒似的白雾中。建康在城南近郊,尤其如此,雨后四面茫白,找不到一个能够躲避水汽的地方。王昙怕水,从武昌回来后尤甚,王嘉从前还指望着他能好转,如今也不指望了,只一味顺着他。众人也不作他想,如今这世上,谁还没有些怪癖呢?都像王嘉那样谦恭孝让,那才奇怪。

五月下到第三场雨时,王嘉叫幼弟随太子车驾到摄山避暑。王昙觉得很奇怪,山中又没有行宫,太子要怎样去?况且,王仲的兵马才开拔不久,太子这时出城,难道不怕有什么危险么??

王嘉只是说,“伯父的事情已经了却了。”

?王昙从善如流,忘掉了这些事。太子一行轻装简从,预备在山上过一夜就回来,他们一早出发,等皇帝发现太子不见了的时候,早已经毫无办法。

出门时雨仍未歇,天地间一片漆黑,惟有细细的雨丝映照着灯火的光芒。王嘉令王昙躲进车里,到时候教下人抬着上山。此时王昙身边不仅有家里的部曲僮仆,还有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他怎么肯做这种丢人的事情。他连蓑衣笠帽都不肯穿戴,其实旁人怎么会看着王家子一个人戴帽子?他若是不骑马,就只有部曲下人会骑马了。王嘉气得牙根发痒,把幼弟拽到一边威胁:

“你要是敢做作到生病了……”

王昙笑道,“阿兄,不会的。”他翻身跃上马背,迎着朦朦细雨向前走去:

“阿兄,我替殿下开路。”

一路上,马蹄踏进泥泞,车轮碾过碎石,雨滴敲击草叶与部曲甲兵。王昙衣衫濡湿,身上暖乎乎渗着细汗,而他竟没有觉得多么难受,只因是他踏着水,而不是水裹着他向前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进山后太阳高升,一群人紧接着就要散开行猎,王昙拜别长兄,也跟着他们钻进林中。他骑射并不精通,猎物却总被驱赶着撞到他的马下。几次下来,王昙百无聊赖,自己弃下马匹,顺着主路向山上走。旁人知道他厌烦了,也不去跟。部曲都在王嘉身边,很快,他周围便清静下来。王昙有些奇怪,怎至于一人也不剩呢?

走过山腰,云气愈盛,雨已经停了,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想起山中总有道观,一人访游也好,走一条小路,或许会碰到野兽,但摄山去京不远,大白天,哪里会有什么要命的怪物?他握紧雕弓,背着箭篓,挑那少有人迹的小路走。摄山并不甚高,不出片刻,就在云雾中显出若隐若现的瓦檐来。观之广厦连绵,不似僧道隐居之所,或许是哪家的别院,但是后院无人把守,他进去寻到仆役,歇歇脚也不妨事。谁知他绕进庭中,四下更无人迹,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笑声,在雾气中,不知从哪里传来。

王昙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去,步入廊下,只见云雾中夹杂着水汽,浓郁的熏香从窗下款款飘出,窗大敞着。他恐怕惊吓什么精怪,俯身缩首地朝窗下走去,悄悄地探出脑袋去看。他看到屋内设着汤池,池中水波微微,雾气已尽散去,显然热汤已经冷了。池边却是两个人影,一人侧身正坐,王昙再不会错认长兄的身型。而另一人……

另一人浑身通赤,伏身枕在王嘉膝上,长发披散在背上,朦胧灿烂如流金。此人显然常年习武,肩背宽阔,蓬松鬈曲的棕金色长发下,仍能望见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王嘉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一层单衫被水汽蒸湿,似罩非罩地贴在身上。

那隐在长发下的男子忽然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与王昙对视。

王昙惊得手酥脚软,避开窗棂,软倒在地上。屋中是王嘉不悦的声音:

?“不是教那些人都退开了么?”

太子笑道:?

“大概是惊了只鸟儿。”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屋檐下,墙壁薄得像纸,王昙捂着心口,倚在墙根。墙角的湿气打湿他的长衫,晕开身上的冷汗,他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既重又响。他惟恐那声音惊扰到人,手脚并用地向院外挪,膝行时压着袍摆,一不留神,将衣裳撕开一道口子,摔了个趔趄。王嘉的声音自窗下飘出来:

“是什么东西闯进来了?殿下,拿我的剑来。”?

这一声“殿下”震得王昙头脑嗡嗡作响,他双手扯起袍摆,抱在怀中,站起身就向院外跑去。这一下脚步声响得更加清楚,王昙跑出院门,回身看去,看到雾气中隐隐重叠的两个人影。他四下环顾一圈,忽然冲去路边的土坡上打了个滚,屈指在脖颈上挠出几道血痕,而后扬声呼唤:

“主人家!主人家——”

他回身又向院内走,自然迎面遇到王嘉,王昙大吃一惊,笑道:

“阿兄,你怎么在这里?”

王嘉立在雾中,面色铁青,单手持剑,腰带松松束着,长袖挽上肘弯。王昙只作未觉,上前两步,仰着脖子给长兄看上面的挠痕:

“谁家养的狸猫,刚刚忽然从里面跳出来挠我,吓死我了。”

王嘉收剑还鞘,拽着王昙往跨院走,王昙挣了两下,“那边不见人,我要进这边。”话音未落,背上啪的挨了一巴掌。王昙疼得一个激灵,委屈地低声道:

“阿兄,你打我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沉着脸问,“你的衣裳怎么回事?跟你的人呢?”

王昙笑道,“带着那么些人多没意思,我叫他们不要跟的。”王嘉气得心火乱冒,提起剑鞘,向王昙臀腿上重重地抽了两下。王昙疼得大叫,这时才有僮仆匆匆地从雾中跑来。

“郎君!殿——”

那童子一抬头,恰与王昙打了个对眼,顿时吓得面如金纸,跪倒在地。王嘉冷声喝问:

“你们怎么守的门?”

王昙强撑着演了一时,本来已不作他想,这时看到这童子害怕的模样,心中才涌起一阵一阵的后怕。他两腿发软,后背冷汗涔涔,两颊一片滚热。王嘉察觉到幼弟的呼吸忽而急促起来,忙回身去看。王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细声说道:

“阿兄,我身上突然热起来。”

久病之人,往往对自己的身体是很清楚的。王昙形容如此,王嘉又怒又怜,扶着他向隔间走。王昙才迈开脚步,便一阵腿软,他仰着脸,慢慢地说道:

“阿兄,我身上不舒服,大概要发热了。”

语毕,他奋力屏住呼吸,不过片刻,便头晕目眩,又惊又累地倒在王嘉的身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在山上一天都没有待够,就被长兄连夜带下了山。回府后已近夜半,请医熬药,又是一番折腾。王昙中间醒了一次,听见王嘉的声音在一边,顿时又不敢醒,强撑着一动不动,终于又睡过去。一日吃了三副药,心悸才压下去,王昙忽然发觉病中的冷清,抓着伏侍的嬖人问:

“阿兄在哪里?”

那婢子似是很奇怪他有此问,“今日又非沐休,世子自然是在东宫呀?”

王昙怔了怔,吩咐她,“我身上闷闷的,你拿我的散来。”

婢子只是问,“小郎,在哪里?”

王昙道,“在第二排柜子最里面的夹层下面。”婢子依言将一只漆匣捧来。王昙倚在床头,摸出一只药包,看了看面无殊色的使婢,茫然想到,他大约是真的不管我了,他大约从来也不想管我。

江东的雨从山麓下到城郊,雨后,连皇帝也病了一场,再也没有力气追究太子私自出宫的事情。王兑从早到晚地留在台中,王嘉当着东宫侍讲,同样鲜少离宫。曹抒在宫中陪女儿,桓道才整日留在公主府上,兄嫂父母都不在家,王昙切实地放浪于形骸之外,每日饮酒服散,不可终日。

皇帝越病越沉,建康城中也涨起雾来。王昙不怎么怕雨了,服了散后,就敞着衣裳在府中快走行散。每日晨起,酒后出门,能看到远近一片茫白,云雾四合,瓦屋飞翘的角隐在雾中,朦胧突兀而出,连绵不绝,宛如玉京天宫一般,飞鸟栖在檐上。

他从前院游到后院,又从后院荡回前院。一下迎面撞上了谁,也不在乎,随手推开,就要绕行,谁知胳膊却被牢牢地钳住。他呆呆地仰脸去看,王嘉脸上精彩得像开了染坊,王昙呼得吐出一口带着散香的酒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嘉刚刚从台中出来,长冠高高翘着,袖摆长长的,垂到膝下。王昙同样是褒衣博带,却连里衫都没有穿,瘦楞楞的肩膀露出一半,自脖颈至脸颊,都火烧似的红。其时已近暮夏,晨风吹拂,吹得王嘉身上的冠带衣衫都微微摆动,王昙轻轻打了个哆嗦,紧盯着长兄的面孔,十指抖颤,屈膝跪在地上。

王嘉慢慢地将他披散的头发拢至耳后,随即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王昙被打得身子一歪,再直起身时,连手脚也颤抖起来。他身上发着酒意,也带着药劲,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一片冰凉。寒食散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王嘉怎会闻不出来?他实在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半晌,只是寒着脸命令下人:

“去拿一条板子来,就在这里打他二十。”

穿堂下人来人往,王昙正游荡在一条向东进后院的主道上,家人部曲避无可避,又不敢越过世子,擅自行动,只得驻足等待,聚到三五人上,下人已经迅速地拖来一条板子。王昙身上的药劲散了一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仰着头,向前蹭了几步。

“阿兄……”?

王嘉垂下眼看他,轻声问:?“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对吗?”

王昙没有说话,迎头又挨了一记耳光,肢体、衣衫,连带着披散的头发,都随风飘散开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一下打得他头晕目眩,合身趴伏着,眼前只看到仆人杵在青石地面上的板子。那一条板子,乃是整竹劈开而成,四指来宽,立起来足有人高,一面圆圆隆起,竹节一片一片凸起来。王昙吓得醉意全消,连滚带爬地扑到王嘉身边抱住,这时抬着长条矮案的下人才姗姗来迟。

王嘉见幼弟挂在自己身上,一条腿在袍衫下动了几次,到底没有踹出去。下人连忙将他从世子腿上撕下来,压上矮案。竹板子打起人来,响彻九霄。下人固然不敢下死手,奈何王昙行散在先,这会儿王昙身上,落一片羽毛尚有知觉,何况一下一下的板子。他被压着两脚,冷汗很快浸透衣衫,二十下板子还没有打完,已经疼得浑身虚软,抱着案头不断地发抖。

下人见此情形,手上更不敢用力,板子越打越轻,囫囵地凑够二十。王昙这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兄,我,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恍惚间仰起脸来,长发滑下两肩,乱糟糟地贴在脸颊、脖颈上,面上泪痕交错、指痕隆起、白得吓人。王嘉负手而立,王昙在泪水中看他,看到他腰间悬挂着官印,一并坠着一只鸡血玉的玉环。他从没有在长兄的衣箱中见过类似的饰物,他想到这是太子的东西。

他再向上仰头,身体趴着,仍看不清长兄的神情,却看到他发鬓外火焰似的顶光忽而黯淡下去。他突然又想起渡江,想起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遇上人,想起他们遇到的人对王嘉说:

“兄弟,我看你个子挺高,手脚也全,不如加入我们乞活军,讨一条出路。”?

王嘉回答道,“陈留乞活义军之名,仆在洛阳亦有耳闻。这位仁兄,我知高平郗将军投效令帅麾下,蒙兄不弃,我乃是琅琊王氏子,渡江途中,横遭罹难——”

众人都大笑起来,一人笑:

“还没过江,脑袋怎么就进水了?你是琅琊王,我就是石勒,快,叫声使君听听!”

旁边一人幽幽地跟道:

“你抱的这孩子白白嫩嫩的,还抱得这么紧,一定舍不得,没关系,我们吃羊的时候不要你看见就是了……”

又一人啧啧有声:

?“孩子他娘呢?已经被你们吃了吧?这样是容易发疯的,都说了不要吃头了,吃头发疯。”

那时王昙紧紧地拽着长兄的前襟,口鼻间的血腥气味几日都没有散过,他听到长兄的心跳得很响,诸多嘈杂突然一住,又是一个没听过的人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唉,听你一口洛下读书音,恐怕真是南下落难至此,你们给他拿一碗水来。”

王昙蜷在长兄怀里,恍惚间抬头,看见众人高大的影,一只豁口的瓢一路传递着。彼时王嘉未到冠龄,身量未成尚高逾七尺,单手抱着幼弟,连晃也不晃,另一手接过水瓢,却毫不迟疑地抬手,将一瓢水尽数从头顶浇了下来。

数日的风尘泥沙和水淌下,王昙脸上也被浇得湿淋淋的,睁开眼,却看到长兄的面容从泥水中显露出来,白皙如玉,烨然若仙。刹那间,闪烁着神佛般的光辉。

“我乃是琅琊王氏子,渡江途中,横遭罹难,若蒙仁兄不弃,代仆传话高平郗将军,一朝获救,必报此恩。”

琅琊王氏子,琅琊王氏子……

“世子!这……”

王昙在矮案上猛吸一口气,王嘉已走到他身前,伸手扳着他的脸怒斥:

“王六郎,我一日不看着你,你是爬也要爬着去作死!是不是?!”

王昙不断地摇头,心中却想,这几天他们这么忙,可见皇帝快要死了。后面太子登基,阿兄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可是他也不能知道,因为他也不知哪一日就会死了,或许今天就要被打死,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人能救他。他们不过都是这六合间的凡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又痛又怕,一张脸被长兄捏着,早已经血色全无。王嘉见他怕得可怜,一时沉默下来。家仆见状,连忙上前欲扶。不想王嘉直起身来,却吩咐下人:

“接着打。”?

王昙脑中嗡的一声,极力向前一挣,两腿被按在案几上,却分毫动弹不得。府上众人皆知,王昙幼蒙见弃,少乖父志,长到十六岁上,还没有什么出息,可见前途全无。他们之前紧张他,不过是因为世子在乎,如今既然王嘉明令已下,执板的家丁也不再迟疑,提起竹板,又一五一十地笞挞起来。王昙疼得要在凳上打滚,在臀腿上一下一下的剧痛中,他却听到长兄清晰的严令:

“打到见血为止,再将他抬到我院子里去。”

王昙惶然仰起头来,促声叫了几次“阿兄”,王嘉只是低头看一看他,最终没有回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长兄与自己错身而去,被堵在路口的仆婢们也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奋力挣扎起来。压腿的那人险些压不住他,只好呼朋引伴,又叫来两人压住他的肩膀。

这一下他连头也抬不起来,下巴卡在案沿上,长发覆面,垂落在地,髪丝如水波般地起伏颤抖。身后笞打犹自不停,王昙看到地下的青石板,也圆圆地洇湿了一小片地方,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他疼得呼吸都不畅促,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哭也哭不出一声。竹板毕竟轻薄,要打红打肿容易,要打出血来何其困难。那执板的人似乎也打累了,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敲。阳光越过院墙,照耀下来,很快照得他脖颈后背也火热一片。他身后的疼痛,好似有一只烧红的铁杵来回地滚,疼得他万念俱灰,神智尽丧地喊叫:

“你干脆尽早打死我!也好快些与你世子交差!”

话音刚落,板子停了一会儿,或许家丁也意识到不能让世子久等,紧跟着发狠往下盖了几板。王昙惊痛交加,尖叫出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矮案摇摇晃晃地升起来,大概终于是见血了。

王昙平时行散,都绕着长兄的住处走,这一次碰见王嘉的地方,偏偏离东院近极了。他穿过两道拱门,被人抬着,也听到蜂鸣般嗡嗡的议论声,直到进入王嘉的院落,周围顿时肃静起来。两个家丁将他一路抬进了王嘉的房里,他一抬头,看到长兄坐在外堂,旁边陪着一个戎装裨将。他再仔细一看,那人浓眉大眼的,竟然是阿普。太子的近卫,鲜卑胡奴,也不知他在先前的战事中立了什么奇功,才有今天的造化。

也或许举人不避亲而已,王昙忽地想起伯父王仲呼太子:“黄须鲜卑奴”。他心中不由一片冷哂。

阿普向王嘉一抱拳,起身退了下去。王嘉看着阿普送来的书信,话中已经没有什么怒意:

?“寒食散发散出来没有?”

王昙软在矮案上,听见长兄的质问,下意识地摇头,一下反应过来,又拼命地点头。王嘉看了他一眼,向堂下一指:

“下来跪着。”

王昙强挣着翻下身来跪正,他疼得浑身发冷,低着头,双手拢着敞开的前襟,长袖滑到肘弯,手背上青蓝色的血管根根明晰可见。王嘉从案上提起一条青玉羊首镇尺,绕过几案走下来。王昙并着膝盖直往后蹭,到底躲不过,只得看着王嘉立在他身前命令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手。”

王昙将手一松,衣襟就散开,只得右手拽着领子,左手颤颤巍巍地举高。王嘉等他慢慢地将手心举过头顶,才啪的一声抽打下去。王昙疼得呼吸一窒,左手一缩,眼泪又顺着脸颊滚下来。半晌,才又摊着手心,抽抽噎噎地将左手高举起来。

王嘉提着镇尺,劈风一下,又将他的左手抽得下沉数寸。王昙不敢再缩手,却也怕得不敢再将手举高,一只左手僵在空中,手弓疼得反张,指骨根根隆起,细细的血管蜿蜒其上,也一阵一阵地颤动发抖。

王嘉竟然真的一直等着,他终是承受不住,咬牙挣命地把左手高举起来。王嘉擒住他的手腕,镇尺一连五六下抽下去。王昙抽手不得,只得一个劲地往前挪,几乎蹭到王嘉的腿边,他拿右手拽着长兄的袍摆哭:

“阿兄,阿兄,我受不起了……”?

王嘉拿着镇尺,在他手心上不轻不重地敲着,喜怒不辨:?“我看你这只手,留着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留给你饮酒放浪,逾闲荡检。总归你不习弓马,荒疏武艺,我留你一只手提筷子也尽够了。”语毕,又重重地挞了两下。

王昙痛哭出声,腕上桎梏终于解脱。他缩回左手,蜷在王嘉腿边抽泣。忽然他拽着的袍子向下一松,王嘉屈膝坐在他面前,伸手拂去他面上的泪水。他呆呆的,忽然那柄镇尺又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王昙怕得一抖,脸上交叠的掌印滚烫,青玉镇尺却沁着丝丝凉意。王嘉紧盯着他,慢慢地说:?

“王昙,你听清楚,再让我抓到你一次,我就废你一条胳膊。”?

王嘉的双眼深如静海,王昙一时吓得连疼痛也全然忘记。越过贴在面颊上的镇尺,王昙这时才看清楚,长兄脸上,这几日长久笼罩的,那一层属于死亡的阴翳。

府中的云板忽而铛铛响起,头梳双髻的童子闯进屋中,仆跪在地,面色惨白:

“世子,世子……”?

王昙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身看向洞开的正门。王嘉放下镇尺,轻声说出了那个久已萦绕在众人心头的猜测:

?“——山陵崩。”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还太年轻,处在深宅之中,眼睛与耳朵都没有知觉。他并不真正知道“山陵崩”几字于他、于家、于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不祥。他放眼向四周看去,熏炉与滴漏上的釉漆颜色很淡,郁郁的青色,像死人的脸。

他浑身一冷,耳中听到婢子的袍角窣窣擦过地面。他一抬头,看到她们捧来素服,而长兄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开手。他的身量高挑,衣袍自然很长,那捧着袍子的女婢有些战战兢兢的,伏侍王嘉换衣时,脸上还挂着斑斓的泪水。

她哭什么?王昙无端地想,一个嬖人,也会为天子之死感到难过吗?他明知自己根本不该想到此处,心中不由一片冷讽。

王嘉换好了衣裳,一转头,好像忽然发现王昙一样,向他道,“你的素服备在我这里,叫人给你换上。”他的声音轻缓和气,仿佛从未盛怒过。他是随时准备着投身进自己的那份事中去的,王昙怔怔地想,又见长兄朝他走来,他吓得一颤。王嘉却只是扳过他的下巴,蹙着眉,他的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脸上:

“拿夫人的脂粉给他涂上一些。”他原来在看那几道新鲜的拶痕。

王昙身上很疼,瑟瑟地垂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王嘉将手按在他的额前,许久,不过轻轻地一叹。

自汉末百余年来,中原九鼎的易主固然迅速,黔首魂灵之轮回更快得多。故,自魏武以下数代,诸侯天子多行薄葬。不过,王昙无官无职,他的位置在王氏的家眷中,一个很茫然的位置,他既看不出前方棺椁是雄阔还是简陋,亦看不出后面绵延的车队是稀落还是绵长,天子丧仪之厚薄,毕竟与他无关。他只记得,当新帝匆匆登基时,他身后的淤青还没有褪全。

新帝登基后,从前顾命的老臣,连带着东宫一批旧人都有封赐,王兑拜了司徒,王嘉升至中书侍郎,起草诏敕、传奏表章,在原本的炙手可热上,只能加个“更”字。他在宦场上发身,对幼弟的管束,显见放松得多了。王昙整日在家,不做什么好事,原本必定要挨打的事情,逐渐也能够蒙混过去。王嘉不再那么计较。

建康城每日都冷下去,忽然就入了秋。王昙又长高了些,十来日才能见到王嘉一面。城中想要结好王氏的人不少,与王昙相交,都捧顺着他。偶然王嘉想起他来,问到他勤于交际,扬名造势,尚不算一事无成,事忙起来,也就将他放过去。

他的从兄王锡同样尚未入朝,却被高平郗选中作儿婿,听说不日就要去扬州提亲。彼时是月末休沐的时候,王嘉特意将幼弟提到房中来教训,骂他就算不思进取,在琴棋书画上总该有些名声,要么也该勤习骑射,长得再高壮些。不然以他孱弱病态的模样,不要说坦腹东床,就算他脱光了衣裳跳河,也吸引不到名士岳父的目光。

王昙只是笑,“吾门岂缺贵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指着他冷笑了两声。王昙自坐秤上跪起来,笑吟吟地向长兄打一个揖,“我知道阿兄的好意。”?

王嘉道,“我也不需要你领会我的好意,明天你就随家里的船滚到扬州去。”?

王昙一呆,想到那位名士岳父节镇合肥,不由心中生疑:就是郗氏要往建康送嫁,直接走水路也就是了,何必先去扬州,反而在江北勾留?他总感觉那位郗鉴的名字听着耳熟,王昙屈膝坐着,脚踝抵着身后,忽然一个机灵想起来。当时王嘉抱着他在江北逃荒,遇见流民军时,口中求见的名号是——

高平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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