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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惊马(1 / 2)

金辔银缰的白马疾奔在御道上。

正是暮夏之中,阳光照散了清晨的水雾,飞奔的战马通身雪白,马腹被溅起的泥水与血浆染出一片棕红之色。马上一袭瘦而轻的身体,紧贴着马背,传令官深绿色的大袖被狂风卷得飞扬起来,猎猎作响。

建康城合围之势未成,这匹闪烁着熠熠金芒的白马,一路绕过未成形的敌阵,顺着建康城大敞的西门直奔而入。

他已不知在马背上跋涉了多久,以致于要屈下身体,来躲避迎面的高风。显阳宫苑城守门的宫人,看到他单人单骑,飞奔而来,又穿着令官的衣裳,也再无怀疑,连忙打开内宫城门。城门刚开一缝,白马一口气尚未喘匀,便如一抹风一般催入城门,径自向东奔去。城门前的令官面面相觑——皇帝此时的确是在东宫,可是他们尚未来得及通传。

皇帝自当太子时,就轻侠尚武,登极之后,仍难消满怀意气。他将众臣聚在东宫,不过是因为此处离城门更近,便于亲征。皇帝一声戎装,站在殿前,正与身边的司徒王兑争执不断。白马一路闯入东宫的门苑前,众臣慌忙躲避,马儿在疾奔后被骤然勒停,奋蹄高嘶,扬起的前蹄还没有落下,马背上已经轻飘飘地滚下了一个褒衣大袖的影子。

王昙骑了很久的马,软在地上,一时没有动作。众人都远远地睇视着他,忽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那是郗将军的马!”

皇帝疾步上前,连忙把他从地下拔了起来。他胸前的甲胄光洁明亮,照出的银光晃得王昙闭了闭眼睛。他的身体向来不算强健,又连日带夜,片刻不歇的催马,此时分明使不上一点力气。皇帝只看到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雪青色的眼,因曝晒而干裂的嘴唇,缓缓地呼出:

“——王仲已死。”

他的声音太细太哑,皇帝先是怔了一怔,紧跟着就是大喜。他四下一扫,把王昙交到王兑手里,随即一把按住佩剑,高声呼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为天命在我!中郎将点兵备马,随朕亲征!”

一句话如同投冰入滚油,在群臣中轰然炸开。皇帝单手按剑,快步疾奔越出人群,众人尖叫高呼着“陛下”时,他已经一跃跳上了备在侧门前的战车。群臣如蚁群般涌出门去,仰头都看到他站在车上,手臂扬得极高。他甚至连头盔都没有来得及戴上,一头束起的金发在阳光下煌煌生辉。

霎那间,门前锵然一声铮鸣。众人再低头去看时,才看到一身文官长袍的王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越众而出,奔至车前,双手并用,一把抽出了皇帝腰间的长剑。众人只看到盛日下一道被划成圆弧的剑芒,随即“咚”的一声,战车前的枣红马受惊,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直到奔出丈许,惊马渐渐地停了下来,似是疑惑指令不到,原地蹬了蹬四蹄,转了个方向,又朝着被它的丢下的人群慢慢地走回去。马后拖着半截断裂的车辕。

王嘉一剑斩断了皇帝手中的马缰,与战车前拉车的直木。用力之巨,剑身直劈向下,在御苑的砖地上斩出一道白痕。

皇帝手里捏着半截断掉的缰绳,一寸一寸地转过脸来,正看到王嘉盛怒无言的一双眼睛。

皇帝虚心纳谏地笑道,“贤卿……”

王嘉面上的神情渐渐褪去,他横过剑身,双手捧起出鞘的长剑: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皇帝从王嘉手中接过佩剑,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嘈杂的劝谏。皇帝还剑归鞘,跳下战车,一把挽住了人群中王兑的手臂,一壁口呼“仲父”,一壁扯着他往苑内走。王兑本扶着王昙,王昙周身无力,也挣不开他。王兑四下看看,连忙把王昙又塞进赶上前的王嘉手里,陪着皇帝走回东宫。人群呼喇喇地围簇上去,倒把王嘉二人落在后面。王嘉双眉紧锁,扶着幼弟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他:?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你又进到敌营中去了么?”?

王昙仰头看着长兄,眨了眨眼睛:

“是李道长算出来的。”

王昙能明显地感觉到王嘉搀着他的手掌一紧,可他竟没有再说什么,他指了一个落在后面待命的黄门官,把王昙又交到他的手上,叮嘱了些请医熬药之类的事情。随即他便背转身去,匆匆地挤进议事的人群中了。

王昙成了功臣,依旧百无一用。王氏的邸宅在城外的乌衣巷内,此时建康围城,他身份特殊,偏偏又不能参议朝事,最后在皇帝的默许下被留在了东宫里。自皇帝冲上战车一事,众臣纷纷进言,再不让他在东宫议事。他的子嗣尚未承封,原本的嫔妃又已经搬迁,偌大的东宫,除了洒扫伏侍的宫人,最终居然只剩下王昙一个。

宫人们打扫出的寝殿,不知曾属于皇帝的哪个嫔御,王昙很轻易地就在床板下的暗格中找到了调配好的药散。这些东西,藏起来竟总是那么些地方。

许多当时与彼时的名士,行起散来,疏狂洒落,无所不为,或者高歌长啸,或者手舞足蹈,都不稀奇。可王昙服散后静静的,从前还走一走,如今连走动也省了。那一阵热意在身体中升腾起来后,连天地都孤独起来。一场骤雨后,他可以听到野鸭栖在中庭,他听到它们屈下颈子,在积起的水洼中喝水的声音。

他总是躺在青绿纱的床帐子中,总是在想,曾经住在这里的人,莫非也这样行散,莫非也同他一样的寂寞?他偶尔想到,他也该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可是他有什么事做呢?长兄把他从江中捞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日?他又想到他是主动请缨,他替郗将军把话带到了,他不再是逆臣贼子了,这于他毕竟是一件壮举。

他行散后竟不生事,连饭也少吃几顿,东宫伏侍的人乐得清闲,在他找出来的寒食用完之后,还主动替他拿来新的,好酒也不间断。郗鉴解了建康城的围,王应却仍固守在石头城中。王兑、王嘉都在领兵,一连数日,石头城久攻不下。又一次换阵后,王嘉难得腾出手来,借传信入台的功夫,从前朝来到东宫。他所看到的,便是王昙游荡到曾经太子议事的正殿,倒在席前,襟带大敞,双眼无神的样子。

王昙看到人影,慢腾腾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拖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殿内甚是明亮,大概是在清晨,他不太记得,但是却看到长兄的面孔,不由一愣。王嘉一身青衣,腰间佩剑,袖口都被绑带扎束起来,他站在席前,低着头,一字一句地问他:

“你在做什么?”?

他看着长兄的神情,忽然间意识到,他再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阵汹涌空蒙的寂灭之意,伴随着醺醺发热的药劲一起漫上他的头顶,他轻声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在行散。阿兄不必生气,我如今也到了年纪,此事众人皆做——”

王嘉猛一下扬起手来,王昙吓得向后一缩,他半晌却打不下去,终于合掌作指,几是咬牙切齿地质问道:?

“如今中原未复,夷虏未除,你在做什么?你将来是完全没有指望了吗?”?

王昙只觉得头脑一阵一阵地发轻,闭着眼,一听到“指望”这两个字,只感觉到莫大的倦累,他只知自己有很多的话要说,说话的声音却仍是轻轻的,因缓慢而显得甚是艰难:

?“阿兄如今就在带兵,那许多的失地,何不去收服呢?谁知如今征的不是夷虏,征来征去,填进去的不过是一条一条的人命。说什么两立的汉贼,偏安的王业,天下大势,如今难道还缺我们这几个首丘伏死的野狐,坐困愁城的楚囚?阿兄,阿兄,你……”

说着说着,他便呵呵地笑出声来。王昙睁开眼睛,本指望看到长兄的震怒,却看到长兄仍指着他,在他的笑声中,双眼竟突兀地滚下一行泪水。王昙平生从未见过长兄落泪,一时惊得浑身震悚,连苦笑也摔碎在嘴边。这一刻,他又想起王嘉抱着他在江北跋涉,他忽然间明白过来,长兄向来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他向来都知道。

王嘉锵然拔剑出鞘,王昙想起他一剑斩断皇帝车缰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很多年来,王嘉已不再想起洛阳,惟有在新亭,他跟着父亲,与众高士论道时,王兑会提起当年:“王氏有嘉儿,七岁能谈玄”。建康是一座清隽秀丽的小城,东吴遗下的内宫甚是宏大,外城的城墙也总会营建起来。隔着涛涛的大江,王嘉很久没有看见北边。

可是遭遇的是刘石,失陷的是京师,流亡的是黎庶,离散的是骨肉。在东宫正殿的清漆明瓦下,王嘉又一次看到江北:积尸道路、血流川原,被掏空了肺腑的人的身体,倒卧着,被鹰啄去眼珠的双眼,空洞地望向高天。

王嘉执着剑说:?“伏节死义,克复神州,如今正缺你我二人。”

他扔下长剑,一把扯下了腰间悬挂的剑鞘。王昙只听到身上嘭得一下,腿根立即炸开一片剧痛,顿时双腿一软,跌跪在地。这一下疼得他的手指也无法伸直,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却撞上了甚么极坚硬的东西。王嘉的剑鞘顶在他的脊上:

“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腿根上的疼痛,像是一只铁锚,抛进滚动的江水中,死死地拖拽着他的魂灵。王昙处在一个漂游震荡的境地中,被背后顶着的剑鞘向下坠,终于慢慢地醒过神来,撑着地面,屈着腿,艰难地站直身子。

他的头脑嗡嗡作响,服不服散时都在阵痛,可是身后的剑鞘随即又打下来。他又要往前扑,王嘉一把揪住他的手臂,扯着他向殿外走。一出殿门,王昙被迎面洒下的日光刺得两眼发昏,下意识地回身要去抱长兄的胳膊。

王嘉将他向前一掼,手中的剑鞘又重重击在他的臀腿上。那柄剑鞘上虽然没有什么繁饰,但也是实木制成,挥舞起来,沉重非常。只挨了两三记的工夫,王昙已经腿软得站也站不住,欲向前扑,王嘉迎上前来,他手臂上又被紧紧握住,稍稍一挣,扭得肩膀上也是剧痛。

行散行得多了,身上本就敏感,多少人连窄袖的衣服也穿不住,何况去承受盛怒下的责挞。王昙挨了这几下,像是终于想起来哭似的,断断续续地求:

“阿兄,阿兄,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啊!不要打了,阿兄——”

?王嘉冷笑道,“我看你是还没有清醒。”

他扭着他就向西走,盛日的朝阳被他们撇在身后。晋朝宫廷中,还是当年吴宫的布置,幽深的黑瓦与白墙,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苍苔从墙根下冒出来。王昙眼前昏昏沉沉的,惟有疼痛与恐惧是生长在清醒中的。他的泪水流的满脸都是,不知转过了几处廊檐,他于恍惚间听到什么声音,忽然嘶声力竭的尖叫:

“阿兄!阿兄!”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他眼前是竹木连成的小径,通向矮而秀丽的亭阁。一整片竹桥连着亭阁,都落在一片清幽静谧的水面上,正是皇帝还作太子的时候引活水修建的西池。王嘉扯着王昙走至竹桥上,一把将他丢进了水里。

西池挖得不深,王嘉在竹桥上没有走出几步,倘若王昙站直身子,水位也就堪堪到他的肩膀。可是他手足发软,身体无知无觉地向下沉。王嘉皱了皱眉,跟着跳进水里,揪住王昙长衫的后领,把他向上一提,按在竹桥边,挥起巴掌,就向他臀腿上打去。

王昙穿的衣服轻薄阔大,被水浸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隔着衣服,尚能看到之前剑鞘打过、几道凸起的肿痕。故而这顿巴掌打得声势惊人,混着水声,惊得池中的游鱼也远远躲开。王昙的双手死死地扒着水上的竹桥,身后挨着巴掌,浑身都湿淋淋的冷,惟有臀腿上热得发僵。他牙根紧咬,自喉咙中溢出一阵介于尖叫与呜咽之间的声音。

王嘉打了不知几下,看到王昙不断地用十指去抓池上的浮桥,抓得指节发青,指甲缝中竟渗出血来。他抬手把幼弟的胳膊从住桥上往下扯。王昙又落入水中,拼命地挂在长兄的身上,在水里也只是哭,被自己的眼泪呛得一阵阵地咳嗽。王嘉站在水底,拖着他向外走,水的浮力一点一点地从他们的身上褪下去,倏然褪尽了,王昙胳膊上的力气就支撑不住,一下子从王嘉身上松脱下来,软在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跌了这一下,只当自己还在水中,仰头看到长兄背着光,浑身也湿淋淋的。他蜷在水边,疼痛与恐惧从喉咙里向上涌,涌出来,是一股很轻薄的甜味。他于痛楚中感觉到一片近于麻木的平和,就渐渐地停下眼泪。王嘉见他缓和下来,又扯他起来,扭着他右边的胳膊,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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