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使得刚醒来的宋岚呜咽一声,又倒下了。还连带倒下一个老太太。
如此阵仗,吓坏了出诊的老大夫,急哧哧不知先诊哪一个。
关键时刻,齐老爷子板着一张脸发话了:“先看小的!”
齐帧将齐云轻轻放在榻上。
还没松手,齐老爷子似乎嫌他动作慢,一把将他推开,把大夫让到床前。
齐帧怔怔后退几步,很快便被人挤开。
小小人儿躺在榻上,众人纷纷围拢,大夫眉头愈夹愈紧……
一张张脸、一张张口、一双双唇……纷纷扰扰,扰扰纷纷,齐帧情不自禁地后退、再后退……
他想退出这一方天地、一爿世界。
想逃出这有情万物、无情人间……
他便真逃了。
浑浑噩噩,他走回自己房间。
平躺床上,闭阖双眼。
假寐。
只有假寐,只能假寐。不记得多久了,几月?几年?他不曾真正入睡。
他邪恶的身体与焦躁的灵魂拒绝入睡。
又或者,作为跌堕出六道轮回的生灵,他不需要入睡。
至多,他双手交叉平放胸前,做出一副安详入睡的样子。
欺人亦自欺。
可是今夜他无法安详。
空。
身边没了熟悉那人,他觉得空。
空有许多种。五蕴皆空的空,与独守空闺的空必然不同。
齐帧的空既非前者,亦非后者。
他以血为食,早该摒弃人伦,偏偏七情六欲残存,喜怒哀惧未灭。偏偏。
偏偏做了非人非鬼的四不像。
他的空是上不得亦下不去。
是大千世界,万象纷呈,他却茫茫四顾,无处安身。
蒙蒙昧昧,齐帧又站起来。
夜色浓醇,月华如水。他痴痴举步,裹挟一身寒凉,走进齐府中厅。
厅中灯火通明,该散的都散了,宋岚亦在自己房中昏迷着,齐云这里便只剩几个下人守着。
见齐帧来,昏昏欲睡的下人们急忙打起精神来叫一声“少爷”。
齐帧并不理。
他仿佛根本未听到。
他幽幽静静往齐云床边一坐,便不说话了。
沉静诡异,不可捉摸。
下人们索性便由他。
齐云仍昏迷未醒。强灌进一碗参汤,他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
自然没有,他的血,大半已经进了齐帧的肚子。大夫想必好奇,一处外伤,怎会失这样多血?
齐帧一边想,一边将手无意识放在齐云伤处摩挲。血肉模糊处,他留下的齿痕想必狰狞可怖……
仿佛习惯又仿佛本能,齐帧仍然嗅闻着。
闻着一丝淡淡香气,他便得一丝隐隐安定。
——有血气,证明齐云还活着。
世事就是这样,有些看似坚强的人,往往一击即倒,而有些看似脆弱的人,却常常命硬得出人意料。
齐云确实还活着。
不仅活着,他还醒了。
他在齐帧有些意外的注视下动了动手指,接着便在齐帧有些意外的注视下睁开了双眼。
睁开了一条缝。
眼皮虽然不是千钧重了,分量也依然不轻。
视野有些模糊。
模糊了一会儿,他渐渐看清齐帧面无表情的脸。
有时一个人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他心静如水、一无波澜,而是因为他波澜挺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配合,索性面无表情。
好在齐云已经习惯了。
习惯齐帧的面无表情。
“哥哥……”他习惯性地开口。
声音特别小。
齐帧不得不弯下腰来,耳朵贴近他的唇。
“哥哥,谢谢你……”
微热的唇擦过,齐帧的耳朵一痒。他有些意外,意外自己冰冷僵硬的躯体,原来还会痒。
意外的齐帧直起身来,细细回味这感觉。
齐云却有些慌了。他以为齐帧要走。
他下意识便攥住齐帧一只手。
一只冰凉的手。
齐帧下意识便将他抖开了。
他怕露出的破绽太多,终有一日被这孩子识破。
齐云眼泪汩汩。
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泪为何而流。
有疼,有怕,有委屈。
疼的是伤口,怕的是齐帧就此背身而去,委屈的是齐帧如此不待见自己……
齐帧重新在他床头坐了下来。
他想了想,还是伸了只手,轻轻抹去齐云脸上的泪。
“云儿,对不起。”不管出于哪种角度,似乎都有必要说声“对不起”。
齐云有些呆怔,没想到会在他嘴里听到这句话。
我以我眼看世界。在齐云眼里,齐帧就是个潇潇洒洒、万事皆不放眼中的不羁人物。
一个对俗世不屑一顾、不像会说出“对不起”这三字的人物。
然而齐帧就是说了。
齐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看人与看世界的局限性。
同时他还有点感动。他觉得缠了齐帧这么久,总算没白缠。
他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父亲满脑子建功立业,对他甚少关心。所以不知不觉,齐帧便被他抓住了。
半崇拜半仰赖,抓住了。
他怕齐帧讨厌自己。山中那一推,不只是让他掉进陷阱,更让他战战兢兢。
他战战兢兢,不知何处做错,惹得齐帧不喜。
人不怕错,怕的是不知何处错。怕的是连个修正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要这个机会。
“哥哥,为什么……讨厌云儿?”
齐帧不知该如何答。因为这问题本身便问错了。
他并不讨厌齐云。哪怕他是个爱哭鬼,是个缠人的弟弟。
但三番两次将他推开的,也的确是自己。
两者都是事实。
思想上的事实与行动上的事实。矛盾了。
似乎还没办法解释清楚这矛盾。
好在,这时下人端了药碗过来,大夫交代,齐云一醒,就得用药。
闻着浓浓药味,齐云下意识偏过头去躲闪。
齐帧接过药碗,“云儿,听话。”
说完这句话,齐云还未如何,他自己先觉得别扭了。这样温柔,他做人时亦不曾有过。
齐云果然扭转头来,望向齐帧,眼神清亮而灼人:“我听话,哥哥……便……不讨厌我?”他身体虚弱,还是勉力将这几字咬得清楚。
“不讨厌。”我讨厌的,从来只是我自己……
齐云便笑了。
一旁的下人看得有些呆。云少爷年纪小小,形容憔悴,这一笑,竟仍然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何止是让“人”移不开眼,连齐帧,也恍惚刹那。刹那之中心旌摇动,仿佛体内恶魔嗅到血气,又蠢蠢欲动。
掩饰一般,他捞起一匙药汤,递到齐云嘴边。
齐云乖巧咽下。
黄连一般苦,蜜糖一般甜。
齐帧喂空了一碗药,又陪他说了两句话,才哄得他沉沉睡去。
齐帧出了会儿神,习惯性地爬上了床。
习惯性地躺在齐云一侧,保持一点距离,能感受到他、不伤害到他。
他静静闭上眼睛。他甚至未曾发觉,不知何时,心中万千纷扰,已尽皆止息。
大概心绪纷杂时,最简洁的解决之道,便是寻一件简单的事来做。
……
老太太晨时赶来时,见到的是一幅兄弟相亲的温馨画面。
齐帧一手拢住齐云,隔着层层被子,齐云小脸藏在哥哥臂弯,熟睡正酣。
再靠近些,老太太便有些心疼:齐帧用被子将齐云包裹的严密,自己却什么也没盖——爱惜弟弟,也不该是这么个爱惜法儿!
“快,去煮碗姜汤。”她小声吩咐。
再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