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了清明,可今年雨水充沛,雨黏黏糊糊将那些骚动的暖意又浇灭了。乍暖还寒尤未定,所以我早上出来时裹了一件厚袍子。没想到晨雾散了之后,倒是慢慢热了起来,袍子就穿不上身了。这市口在两条街交匯处,一条是直通城门大道,往来的人三教九流,好事的更多,我掛出来的那副画引得不少人驻足,兼有小声议论,却没人上前答问,我也只能闭目养神放任自由。
阿大阿二隐在人群里暗中保护我,就算凝神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哥俩。只是在这闹市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若真有能对我下手的人,必然是他俩抵挡不住的角色。可经过昨日的那番波折,他俩唯恐再叫阿縝失望,一路上都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对我像是对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连被人撞着碰着都十分紧张。我这人向来不喜连累别人,就连求人也很难张得开口,恩怨情仇,一笔一笔要算得清楚,否则就像是用绳子捆着我的心,寝食难安什么都放不开。看这哥俩的架势,我过意不去,心中五味杂陈,回去就和阿縝说,千万不要再这样。
“哎!你这上头写的什么?”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一个粗膀圆腰的杀猪汉好奇地指着我写在画旁的字。
“朱二,你不是说你认得字的嘛!哈哈哈!”
人群中有人起哄,那叫朱二的屠夫摸了一把光头,冲着后面的人呸了一声,“老子认得数就够了,一本识字的三字经就有这么厚,”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两根粗指头比划厚度,“上头那么多字就算我吃进肚里也记不住!”
我跟着笑笑,指了指画,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只听在场围观眾人皆倒吸了口凉气,无数双眼珠子紧紧盯着我手中那枚金锭子,各种贪婪欲求毫无遮掩,没有丝毫做作,所以这些人儘管粗鄙,但并没有让我有多少不适。
“这是在问,画中所绘是何处,说得出的人便有赏。”
市井中不识字的人多,有识字的解释了,我点了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议论的声音立刻就多了许多,有说是罗刹鬼国,也有说是炼狱血海,一时议论纷纷说出了不少答案却都被我一一否认。
那朱二憋红了脸,瞅了瞅金子,再瞅了瞅我,忽然抬起了眉毛,质疑道,“这哑子是来寻大傢伙儿开心的吧!”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愿再搭理他了,那杀猪的反而兀自笑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试图同我平视,可话却是冲着身后眾人说的,“要是我说对了地方,他却硬要说没有,不肯给钱怎么办?”眾人纷纷附和,连带着打量我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猜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看啊,可不止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他们一边说我是傻子,一边却还把眼睛盯在我的金子上。
“小哥,这画有什么来歷?”忽人群中走出一中年男子,蓄着山羊须,穿着普通却乾净整洁,带了点南方的口音,看起来对我的画要比对我的金子更感兴趣一些。
我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下一人名字,识字的那几人见之便沉默,沉吟半晌,那中年人才乾笑道,“小哥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凌峰体俊雅极了,只是棱角过于尖锐。”
我冲他拜了拜以示受教。
不到一个早晨的时间,我这桩“疯事”便从菜市口传了出来,传遍了整个上京。我的画、我的字、我的钱都成了旁人口中议论的焦点,而我知道,事实上并不会只有这些。
我的脸以及我写下的那个名字,那像是躲在我身后的巨大谜团,那些许零星的、被我故意漏出来的线索,才是真正的鱼饵,而钓上来的只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起曾在昆稷山时的心境;想起当初曹暉威逼利诱的言语;想起那时我对自己这张脸的愤慨,想起我那深植于骨、一直都有些不太合时宜的清高,等到我不顾一切想要终结于此时,我准备好了迎接迈出这一步所带来的一切煎熬与苦痛,它却像海浪高高地扬起又轻轻地落下,只扑湿了我的面。我的内心如静水般没有波澜,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我竟有些惆悵,也许痛苦并不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它犹如共生的蔓藤,只纠缠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吸尽心头的那点血,那些反復犹疑、进退两难才是最难捱的。我曾那么害怕,害怕会丢了自己,害怕会被那些属于别人的如潮思念淹没而被取而代之,即使现在,我也无法预见后果,但我知就算世人都忘了我的名姓,至少还有一个人不会忘;就算我旧貌换新顏,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人群中一眼将我找出。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是我的良人。
那夜我将自己全盘计画一一细说给阿縝,他虽没有多言,也无阻拦我的意图,可我知道他心中却是不安。我已孤注一掷,自然放下恐惧,但他却不同。我知他最近常被噩梦侵扰,半夜惊醒,醒来之后就定要抱住我才能再次入睡,我看着他的倦容,揣测自己或许就是他噩梦的根源;他派来保护我的人看起来还是只有阿大和阿二,但暗处亦同时有默默注视着我的暗卫,他小心翼翼不敢让我知晓,或许他只是想再求一个心安。
这些我俱默默看在心里,所以在等了两三天仍未见有人上鉤时,我便有些心焦。
我蜷缩在隔壁摊子草棚延伸过来的阴影中闭目养神,这几日阿縝睡得不好我便也睡得不好,难有再像第一天那样早了,所以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但仍有不少人特意来看我那张画。有和尚途经此地,坐在我那张画前冥想了一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临走前脸上还有些大彻大悟的清明,旁人问他此乃何处,答曰不可说,随即便飘然而去,有认得的人说那和尚是中州国寺空云寺的云游僧。管他是中州的和尚还是南湘的蛊师,我无甚在意,只能在想这头一步就失败该如何收场。
“哟,又见面了。上次见鹿公子还是在奇珍斋,现在居然要在菜市口才能见到你,真是……”我抬了抬眼皮,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停在了我的跟前,脸上既遗憾又怜悯,可惜矫揉做作之中掩盖不了他的讥笑和嘲弄。我朝欲上前的阿大阿二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们俩想要现身的动作。
见我不理他,那男人又跑到画前端详了起来,还“嘖嘖”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画的是什么鬼玩意?”说完竟直接上手将那张画给扯了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丢在了我的身上。此举引得不少人围观,那卖肉的朱二见状要过来,却被旁边卖菜的大婶一把拉住,指了指年轻男子腰间的玉牌——寧察王府。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见我既不反抗也不恼怒,那人愈发变本加厉,弯下腰把脸凑了过来,“鹿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我下意识地避让,却被他一把扯住了头发,他脸色中带了些揶揄,道,“你瞧瞧,你自己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鹿少爷这么矜贵、清高的人居然也挤在这群醃臢匹夫之中,嘖,公子即使曾是块美玉,如今也已落在烂泥之中,何人问津?也就江某怜惜罢了……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我眼皮跟着一跳,便见阿大已经冲了出来,抓住了那人揪着我头发的手,掰扯着他的手指,脸色沉得犹如寒铁。那年轻男子痛叫了起来,我连忙拉了拉阿大的衣角,示意他快点松手。
阿大有些不情不愿,放开那人的手之后就把我扶了起来,和阿二两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低头整了整衣襟,拾起地上零碎的纸片。
“呵,这是要走?”那人捂着手指,拦住了我,却被阿二推了个踉蹌,他站稳后打量了一番两人,阴惻惻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有禁军营的人撑腰,这才有恃无恐。也难怪,一个流亡的逃犯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闹市……”
“皇上已许了我家校尉恩典,鹿公子现在同你一样,也是良民。”
“啊哈哈,我倒是忘了,还有个霍縝。你这僕从真是又忠心又出息。”他脸上带着不屑与鄙夷,令我心中突觉不快。我早已对类似于之前的那些恶意羞辱麻木,可若是涉及阿縝,我立刻便心中生苦了,仿佛有人拿了根针往我心尖上扎。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恨现在失声无法说话,不能动口只能动手,我紧紧攥着拳头,头脑一热之前那些不想惹事的理智全被我拋到了脑后,若他再敢对阿縝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怕我会冲那张厌烦的脸来上一拳。
“公子可认得此人?”身边的阿大问我。
我摇了摇头,那人见状竟脸色骤变,突然激起怒意,睚眥欲裂,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了肩膀,疼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许颤抖,厉声问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你看清楚鹿鸣!你看清楚!”
我一把将他推开揉着自己的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又痛苦,紧接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鹿子放啊鹿子放,你别以为这样还能羞辱我,现在的你不认得我是你有眼无珠!可这回是该让你长长记性了!”他拍了拍手,冲出来一队人马将我们三人围了起来,各个身穿寧察郡王府的府兵甲,手持长矛,站在那人身后,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我就地正法。
阿大阿二不再多言,挡在我身前,叫我退后,原本热闹的早市早已人作鸟兽散,有些摊子还来不及收,东西散了一地,那些原本日日都在斤斤计较的摊主眼下却不知所踪,空放着摊子任人作贱,谁都不敢冒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情势一触即发,我没想到宁察郡王竟如此倡狂,敢在天子脚下、上京城内光天白日就下令亲兵行兇,可想而知他当初要拿捏我全家岂不是就像拿捏蚂蚁一样简单?
就在此时,那群府兵后方忽然起了骚乱,似乎又来了一群人又将他们围了起来,我抬眼看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疾步走来,看到我时方才脸上一松,安然一笑。
我亦跟着浅笑,同阿縝对视了一会儿,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抬手为他抹去。
“在上京城里私自调动禁军营,霍校尉可真是大胆,江某佩服。”
阿縝慢慢转身,扫视了一圈这才看到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脸上顿时十分好看,生硬地回答道,“玉川江作影!”
阿縝哪里会记得他,扭头用目光询问于我,我哑然失笑,想起之前两次我都没认出他来,恐怕他在心里早就记恨上我,可这回又有些不一样。我细细回想当年那个没有门路的年轻人,站在冰天雪地的高门大户外只为了送一份贺礼,得一次贵人相见的机会,他卑微而讨好的表情掩盖了因为我没认出他的难堪,可心里终究还是有根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攀上宁察郡王这根高枝,这些早已不再重要,但看着他恶言恶语、一副小人一朝得志的模样,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在释放他被压抑许久的本性与恨意。
“不认得。”阿縝观察完我的表情,答道。在对方再次动怒前,他竖起了手中的长枪,“寧察郡王府于闹市捉人,敢问所为何事?”
江作影哼了一声,“你也说了,是寧察郡王府。这是我们府中私事,禁军营可管不着。倒是霍校尉带兵出营可有上諭?”
霍縝对此闭口不谈,只是死死地盯着江作影,他带来的那些禁军将王府府兵围了起来,两方对峙,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血溅当场。江作影分明已有些露怯,可拿住阿縝这个把柄显然让他多了些底气,色厉内荏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每次出来都要讨一些好处的穷酸小子,绝不肯就这样空手而归。
可阿縝不是个懂规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用所谓规矩、人情、关係去说服、约束的人,他天真又放肆,天性中的狼性只教会他挨打就要反击,永远只有“打得过”和“打不过”,没有“能不能打”、“可不可以打”。他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不懂人世的人入世。我见他抬起了枪,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大惊之下飞扑上去,用身体压下了他的手,他只能伸手抱住我,低头看我时眼中已杀气凛然,我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杀江作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真是热闹。”
这声音端的是掷地有声,气势如虹,听起来竟还有些耳熟。见人先闻声,我猜这人必是个官儿,恐怕还不小,否则怎会来趟这浑水?
果然,人群外还有一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不算高大,但背脊板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还是武试那日初见时的模样——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他仍是在守孝。
“禄察大人。”江作影立刻上前对他作揖,禄察乙越脸上没甚表情,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像。”
他转身朝江作影拱了拱手,道,“宋尚书家的三公子告了宁察郡王的御状,此案陛下会亲自审理,这人若我没看错,才是真正的苦主、宋三公子为之出头之人,郡王理应避嫌才是,竟敢如此高调拿人,眼中可还有陛下?明日早朝我必要参他一本。”江作影欲辩解,被禄察乙越抬手打断,只见他转了过来,朝阿縝走近了几步,语气生硬地说道,“霍校尉乃陛下钦点的武状元,陛下委以重任,本是我国之栋樑,虽然今日出来的人都只作平民装扮,可依然改变不了你带着禁军出来耍威风的事实,明日我也要参了你一本。”
“至于你……”见他又打量我,阿縝忙挡在了我身前,惹得那位御史一声嗤笑,“我可没法参你。只是你在司衙监的死囚名册之上,为何会死而復生我一定会查清,其中若有官员瀆职徇私,我也定会参上一本。”
儘管由这位御史一通说教,人人都会被“参上一本”,可原本拼杀前萧肃的氛围顿时被瓦解得一乾二净。江作影带人回去了,阿縝带来的那些禁军营的人由阿大阿二点齐人数,也都跟着回营了。
直到禄察乙越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我方才低头看地上被撕碎的零散纸片。
“少爷笑什么?”阿縝轻轻牵起了我的手,问道。
我笑了吗?我摸了摸脸,兴许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儘管两方人马都散了,可街上的人依然不多。阿縝牢牢地抓住我的手,掌心湿热,我想了想张开手掌与他十指紧扣。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低下头不敢看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靠近我这边的耳朵却是没半点迟疑地红了。
我不是存了心思故意去招惹他的,可现在心情大好,一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上那抹红慢慢晕开来,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忽然被握住的手一紧,阿縝停下了脚步,我的目光不舍地从他的侧脸上挪开,就看见了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穿武璋军制服的士兵列队齐整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薑慈被他们簇拥着站在正中,阿縝显然已经知道了当日软禁我的人就是他,二话不说便抽出了背着的长枪,挡在了我的身前。
“别离我太远。”他小声地叮嘱我,一甩手中的枪,枪头点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而薑慈只是盯着我和阿縝相握的那两隻手上,对于阿縝的举动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我按了按阿縝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衝动。我不知道薑慈会在此间出现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防止江作影失手而留的后手,还是怕我死得不够彻底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但至少他绝不会是偶尔路过。
我和他相隔十来步的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他脸上惊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却也远到再也找不回可以靠近彼此的路了。
我挣了一下手,没有挣脱掉,阿縝低头看了我一眼,反而抓得更紧了。薑慈的脸色明显变了变,我似乎有话想要问我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而是忽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我有些吃惊,可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在他离去的背影中,我突然发现他已变得如此强壮高大,却没有了一点儿我曾熟悉的轮廓。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薑慈或许并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可无论怎样,我们终究立场不同,能形同陌路而不拔刀相向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
阿縝午后没有回禁军营,我有些担心,他却不甚在意。我以为他会有别的安排,却发现他只是安静地守在我的身旁。
“我今日不出门。”我想了想写了纸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堆被江作影撕成碎片的画。我笑了,写下解释,“画已无用,无需再画。”
我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他,阿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的笔,将我揽进了怀里。我微微一怔,旋即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身上没有了过去我房里常熏的那种安神香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有些陌生的草木清香,我之前没注意,这会儿觉得十分好闻,忍不住把脸蒙在他胸口又嗅了嗅。
“少爷是想要面圣吗?”他突然问道。我身体一僵,一动未动,也没睁开眼,却能感觉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全都想好了,“如果少爷想的话,我们就一起进宫谢陛下赦罪之恩。”
我猛地睁开了眼,手指同时绞紧了他的衣服,他叹了一声,“我原本是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了你,可我不该擅做主张。对不……”
我没让他把剩下的话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双眼中的情绪。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握紧了我的手。
天还没亮我就已经和阿縝两个人等在了宫门外,直到皇城上鐘楼响起了鐘声,属于夜晚的黑暗被驱散,第一缕晨曦落在朱红色的宫门上,为其抹上一层金光,我才像是如梦初醒。没有传召也没有宫牌我暂时还不能进那扇门,阿縝有些担心,在门口徘徊,反而引来了不少关注。偶有人看见我的脸明显一惊,纷纷低头仓皇疾走。
我拍了拍阿縝的手,示意他快点跟上别人,宫内不能奔走千万不要迟了,禄察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说第二天会参他二人一本就必定会递上摺子,不能这会儿再多一个无礼的罪名。
“你就在这里候着吧,千万别乱走,若是陛下招你,会有人来带你进去的。”守门的小太监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一句,身上自有些皇家的傲慢,对我这种白丁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日头越升越高,晨雾却没散开,在太阳下站久了便有些闷热,我出了一身薄汗,濡湿了内里的一层单衣有些难受,我腹中空空地想以后定要叫阿縝吃点点心垫垫饥再出门。
索性我等的时间不算太长,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内臣仕官出来找我,他乍看我一眼竟吓退了一步,然后像是壮着胆子才敢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儿,眼中的惊慌慢慢平復下去。
“这边走。”他的话比之前门口那个更少,一路上都十分安静,我不能说话,他也没有开口的心思,我见他衣袖中紧攥的拳头,知道他此刻仍然紧张又慌乱。穿过宽阔的广场,要入第二道朱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发现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程而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到殿外时,里头正情绪激昂地争吵,我偷偷瞧了一眼,只认得其中一人是禄察御史。我自然只想找阿縝,可殿内人不少,又都穿着朝服,着实难以分辨。
“我没有说陛下不该立后!只是立后乃是国之大事怎可操之过急、如此草率?!我大爃国威何在?”禄察乙越嗓门不小,我站在殿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立后人选尚未有定论……”
“禄察大人,荣妃是太子生母,夷嵐氏更是国之脊柱,后宫中还有比荣妃更有母仪天下之姿的吗?”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我没听见禄察乙越的回答,因为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没忍住偷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跪在阶下。
“承蒙陛下错爱,胞妹得以侍奉左右,如今更有幸诞下皇子,是我夷嵐氏之幸,臣与胞妹不敢奢求更多,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哗啦啦——身边的人似是跪了一地,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夷嵐珣的背上移开,跟着旁人一同下跪。我听见有人徐徐走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那声音还是一贯的冰冷,“你说,孤要不要立皇后?”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只见那个裹着黑金龙袍的男人早就从高座上走了下来,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不知道杨牧晨是如何发现我的。当时他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殿前挤满了他的子臣,他们在高声议论着他的终身大事——同时那也是大爃王朝的国事。或许是不在意才心不在焉,或许是早已看破毫不在乎,又或许是已有打算胸有成竹,这个原本是当事人的男人却和我成了这大殿内外唯二对此没什么兴趣的人。
“孤在问你话。”他将双手交叠插在衣袖里,微微弯下腰,脸上看不出喜怒。
大殿上寂寂无声,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紧张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张了张嘴,可喉咙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顺势盯着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压迫气氛并不是他营造出来的。儘管他的脸堪称俊朗,笑起来更是丰神俊秀,可阴晴不定的性子却令我从心底產生了一股惧意,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孤早忘了冯幻长什么模样了,”他顺势捏住了我的下巴,扳正了我的脸,“今日瞧见你,倒觉得有点儿印象了。禄察,你为他守孝了三年,想来是与他十分亲厚的,来瞧瞧他们两个像不像?”
我一怔,想起了孙行秋曾无意识对我透露过的那点秘辛,眼下对比竟觉得十分荒谬。禄察乙越脸色苍白,眼中似有喷薄的怒火,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人扯了一下衣摆,眼神交匯中似有千言万语,迫得他长叹一声,生硬地答道,“微臣觉得不像。”
贵为九五之尊的男人闻言轻笑了一声,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他揣着手在眾人之间缓缓踱步,他未发一言,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势与压迫感。殿内安静得就连那袭黑底绣金龙的龙袍曳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都能分辨而出,皇帝没有坐回那属于他的王座,他站在正中,扬了扬手。
“宣霍縝覲见——”
我腹诽这太监真是帝王肚子里的蛔虫,单凭一个动作就能明白意思。但听到那太监唤来了阿縝,便有些管不住眼睛了,偷偷四处寻找他的身影。我与他在宫门外就分别了,刚才一路进来我也留意着遇到的每一位禁军士官,却一直都没看到他。
老太监的声音还在大殿里回响,我就看见着银色软甲的霍縝匆匆从东面而来,在家里瞧他穿这一身我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看却觉得我的阿縝真是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横竖都英俊不凡。他同样远远就看见了我,然后目光便与我胶着着再没我身上移开过,走到我身旁时竟还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五、六月里的太阳,温柔又炙热,令我心头发热。
阿縝下跪行礼,我难得见他如此循礼的模样,心里发笑,却不小心发现陛下正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我。这令我一下子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有多馀的举动,老实地把头埋了下去。我第一次面君就如此不知礼数,这会儿才后怕起来,又想到杨牧晨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心有戚戚。
“当日陛下曾许臣一诺赦免鹿鸣流放之罪,今日臣带他进宫谢陛下隆恩。”阿縝磕了个头,杨牧晨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那太监高声将我唤进殿来。
我躬身走进大殿,迅速地扫了一眼,发现那些大臣们看看我的脸又瞅瞅我的双腿,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敢多想,跪在阿縝身旁,磕头行礼。
“鹿鸣失声,口不能言,还请陛下恕罪。”阿縝为我解释了一句。
“可有请大夫医治?”
“大夫说是受了惊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杨牧晨挑起了半边眉,哼笑了一声,显然对我这等胆小之辈不屑一顾。
陛下赐了平身,转身慢慢朝宁察郡王走去,“孤当日还答应要重审鹿鸣一案,而此案似乎还牵涉到郡王。”
“臣问心无愧。”
我冷冷地盯着夷嵐珣,好一句问心无愧。若换到以前,我多半会气到双手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与之拼命,可现在除了身上都变得冰凉之外并没有那种衝动了,只是愈发觉得我这大半年过得十分荒谬可笑。那种早已深植骨髓中的厌恶与痛恨像是黑暗的潮水淹没了我整个人,从脚趾吞噬到头发,将我所有畏惧、谨慎和谋划全都冲刷得一乾二净。我的眼前只有这个一整片一整片的红,是我爹娘的血,是我鹿家的仇。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对视,却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警惕与恨意。他或许不会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会呼吸会眨眼地站在他的面前。我至今仍不知道他对我的仇恨从何而来,可我已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去寻找这其中的误会,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所带来的一切早已毁了我的一生。
阿縝脸色不虞地向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就被我从身后一把扯住。这是何等场合,我岂能任他率性而为?更何况,此案涉及我家两条性命,岂可在大殿上草草争辩?
“陛下,这个鹿鸣这几日在闹市上卖画,画上尽是魑魅魍魎,行为妖异,整个上京都传遍了,不可尽信啊。”有大臣出班秉奏。
我还未作辩解,禄察乙越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昨日刚好在街上遇到鹿鸣。”他看了一眼宁察郡王,“还有郡王的门客江作影。不知郡王有何事要绕过上京府衙门派出府兵捉捕一个没有犯事的良民?”
他郑重地向皇帝鞠躬,从袖子中摸出了奏章,太监连忙接了过去,只听禄察乙越继续道,“不仅如此,郡王府的府兵还险些同禁军在大街上起了衝突,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只得闭门不出。臣身为御史台御史怎可坐视不理,任由人目无法纪?今日奏明陛下,还请陛下圣裁。”
宁察郡王连忙下跪辩解自己并不知情,我见状忙拉着阿縝效仿却未作解释。陛下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孤听说你的画上画的都是恶鬼,悬赏重金问画上为何处,可有结果?”
我摇了摇头。
“画呢?”
我从怀中取出了被撕碎后又重新粘贴在一起的画纸,只是在那张画上多加了冯幻的落款。杨牧晨貌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在看到那个名字之后脸色骤变,失态地将那副画捧了起来,盯着看了半晌,最后搂在怀里,脸上已恢復了平淡的表情。
“即日起,宁察郡王禁足于府,非上諭不可出,着上京府尹彻查鹿鸣一案。”他转过身,似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江作影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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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能说话了?”杨牧晨的脸逆着光令我即使在离他如此近的距离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孤,冯幻在哪里?”
我听清了他的话,却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冯幻不是死了吗?整个东川没有人不知道三年前的那场东征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埋葬在东泠万里无垠的冰川之中。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令他烦躁起来,他的口气开始不再沉稳,“孙行秋把他藏起来是不是?孤就知道……”
“冯、冯幻已经死了。”我刚刚才能发声,嗓音有些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嗓子就像是揉了沙子进去那样疼。
他突然十分诡异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轻蔑和漠然,仿佛我所说的是个非常可笑的笑话。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知道尖锐的箭尖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这个暴虐、随心所欲的皇帝完全没有被我这张肖似冯幻的脸所迷惑,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格外清楚,没有半点迟疑和疑惑。这让我不禁怀疑起来,也许我和冯幻并没有那么相像。
更或者,是他对冯幻的熟悉已经深刻到了骨髓里。
可是,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里还隐藏着更深的某种类似喜悦的情绪。对此,我很难用贫瘠的语言描述清楚,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感受这其中隐约的试探但又极力回避的矛盾。我曾被刀锋或是野兽的利齿威胁过很多次,在生死之间也走过几回,像是这样的威胁早就不会令我的情绪有任何的起伏,可此时此刻,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我还是会再一次想到死亡,甚至死亡都不及这个男人来得恐怖。
他身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疏狂,我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够带领一个被奴役了上百年的民族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新王朝的创立者,甚至在东川大陆上制定新的规则,这一切不是源于他拥有一个冯幻,也不是因为他有光明的力量成为凝结、指引眾人的王者,而是他身上令人无法侧目的比死亡更深远的固执。
我之前有过一个阴暗的念头。他的臣子们看到我这张脸之后会不会动些坏心思,找来一个比我更像冯幻的人,教得乖巧温顺,慢慢俘获帝心取而代之,进而鸡犬升天万人之上。可现在,我明白这是有多可笑了。
这短短的几次交锋,杨牧晨已经令我明白即使你清楚他的软肋在何处,甚至于你已经紧握住,但仍然无法拿捏得了这个人。他有绝对的骄傲,骄傲到不会容忍任何的代替。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些关于他和冯幻之间的传言,那些也许并不会随着冯幻的死亡而彻底湮灭,就像是雨幕中零落的花,再也不见曾经鲜艳的顏色,只馀留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却又并非无跡可寻。谁也无法说清这扑朔迷离之中的曲折,孙行秋不能,恐怕就连杨牧晨自己也不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告诉他,”杨牧晨的语气轻快,却带着明显的轻蔑与毫不在意,令我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他”是不是指冯幻,“他离家太久,该回了。”
说完,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我双腿一软顺着栏杆滑下跌坐在地上,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似是十分遥远,“你也早点回吧。”
我埋着头向他跪别,那黑色的衣摆在我眼前划过,待我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有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可我却不敢多留,立刻从小楼上退了下来,一路上仍是心跳如鼓,生怕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帝王突然发难。
来公公果然还等在楼下,我看到他时不由长舒了一口。他多看了两眼我眉心的伤,想要开口,可最终却只是化为了唇边微不可闻的叹息。我像来时那样跟着他出宫,依旧还是来时那曲折的长廊,却不再遇见来时的人。
来公公还是不紧不慢规行矩步,我也仍是老实地埋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可心境却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来时心中忐忑,去时则归心似箭,我想到刚刚在小楼上晃过一眼的阿縝便一刻都不想再多忍耐了。
“前面的,站住!”来公公冷不丁地高喝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只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正小步快跑,这显然是坏了宫里的规矩。来公公看起来温和,人也没什么架子,可那两人被喝住之后却显得十分惊恐,身体都抖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来总管,驻思殿上的屋顶漏了一直没人来修葺,这天气说变就变,您瞧这乌云滚滚的,说下雨就下雨,到时候又要漏一屋子了……”
“行了,我知道了。这外面到处打仗,能省就省着点,宫里头也不宽裕,你们早早准备起来多覆层油毡就是了。”来公公打发走了两个小太监,显然是不想当着我的面多谈这些宫里的事。陛下连年征战,国库并不富盈,立国之本也是靠着当年瓛朝灭亡时留下的根基,现在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
只是皇宫里的房屋损坏居然也不修葺,倒是令我大感意外,难道宫里已经入不敷出到如此田地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来公公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解释道,“驻思殿偏远,里头供奉着陵氏的牌位……”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样不修葺倒是可以解释,却并不合情合理。陛下是个爱恨分明心狠手辣的人,当初他初登帝位便将那些前朝皇室宗亲杀得一乾二净,对于那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则多充为官奴官妓任人蹂躪欺辱,以报他们伽戎人百年来所受的奴役之辱。
来公公笑了笑,像是在回忆,“老奴还记得当年冯平章说的话,‘也该叫陵氏看看这千秋山河如何延绵。’陛下便把陵氏宗亲的牌位放进了驻思殿里。”
他说起冯幻时表情极为平常,没有半点犹豫和避讳,也察觉不到有试探的意思,可我还是愣了一下,将他的话搁进了心里。
之前崇翘求我打听宫里的事情,我没敢打听多少,便把这件事告诉给了他。再后来过了几个月,在大暑那日,听说宫里走水,烧了一片房子,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这年久失修的驻思殿,那些牌位也终是归为了灰烬。
那都是后话了。
我等着那道沉重的朱红宫门一点点开啟,天上黑云翻卷,我已经能感觉到有冰凉的雨水吹拂在脸上,像是从禁宫深处传出的低声耳语,有无数的不可说隐藏在这寂暗深幽里。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小楼上还能依稀看清杨牧晨的身影,佝僂、苍老,一代雄主在这黑云压城之下更添了几分孤寂与落寞,我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兴许他并不是不清楚冯幻已死的事实,而是根本不愿去相信,寧愿活在自己努力编织的迷梦之中。
雨终于彻底下了起来,来公公从守门太监那里递了一把伞过来,“老奴就送到这里了。”
我弯腰鞠躬以表谢意,撑开那柄红色的油纸伞,迈出了宫门。那笔直的通道尽头有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等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令他多少看起来有些狼狈。我加快了步子,最后跑了起来,手里的伞太碍事,索性被我扔下。我朝着阿縝飞奔而去,像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儘管回想起杨牧晨阴晴不定的性子仍让我有些害怕,但他把夷嵐珣禁足在府中还要彻查我的案子多少令我心生感激。这样的结果令我之后连续几天都恍恍惚惚,有些难以置信,有时冷静下来想想,真觉得像是大梦一场,从开始就十分不真实。
我对着镜子撩起了额发,手指轻轻拂过额角凹凸不平的那块皮肤,儘管已经完全不疼了,可那枚金印还是那么碍眼,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所有看到它的人我曾经是一名流放的囚犯。但我觉得还是有所不同,我能像以前那样走上街,不用再躲躲藏藏,深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多了份期待,期盼着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可我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切就像是我额角的金印一样,永远都不会有平復的那一天。
原本恭贺阿縝夺得状元而往家里送礼的已经消停了不少,可自从我出现在朝堂的那天起,家里头又热闹了起来,一时间竟门庭若市,登门造访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是故意趁着阿縝不在家才找来的,只是我像个大家闺秀一直待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他们的算盘打得再响亮却终究只能落空了。可怜阿宇为此苦不堪言,每日都得去打发那些人,还得不卑不亢免得折了我们家状元郎的面子。我只得安慰他,晚上给他加了一个鸡腿多加了一碗饭。至于那些送来的东西,我则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可没过几日我住的屋子就堆不下了,令我颇为烦恼。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烦心事了。我每日闲坐家中,心情甚佳地又看起了以前喜欢的话本,或是去后院陪陪终日浑噩的二娘。虽然日子过得像湾静水,平淡无趣,可我仍倍感珍惜,这是我之前半年里求都求不来的。如今我吃得下睡得着,早上起床照铜镜意外发现自己还养胖了些。
短暂湿漉的雨季终于要到头了,阿縝也越来越忙碌。武璋军现在群龙无首,听说薑慈暂代日常事务,与他们禁军营多有摩擦,我虽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纠葛,但单凭我对薑慈的瞭解,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会挑事的人,可阿縝更不是了。我问阿大阿二,他俩推说不知,可看神情我就明白,他们似乎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渐渐感觉阿縝也有事在瞒着我。他的朋友们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他不会再事事同我说,虽然明白这才是最正常不过,可我心里还是难免感到失落惆悵,就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鹰终于要将它放飞,只是享过自由便再也不眷恋曾经那点温存了。
府上热闹了几日这才终于清静了,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出去走动走动,老闷在家里好端端的也能闷出病来。可阿大阿二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俩对此如临大敌,仿佛这道门后便是穷凶极恶的刀山火海,令我哭笑不得。
“我不过只是出个门罢了。”我穿上他俩硬披在我身上的斗篷,用帽子遮住了脸,“又不是上回故意要引人瞩目,我这么打扮只会惹人多看两眼。”
他俩哭丧着脸,死活不依,我没法子只能在这暮春初夏时节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刚从后门鑽出去,瞥见巷尾站着的两个人我就站住不动了,甚至还想要往后退两步。
阿縝的背影还有轮廓我都很熟悉,夷嵐珂的脸也算令人印象深刻,我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后悔怎么就会撞上他们俩。夷嵐珂于我印象里是个直爽的女子,此刻却垂着眼眉默默流泪,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肿得似杏核一般,柔弱得我见犹怜。她恐怕是马不停蹄地从云城赶回来,刚刚得知她哥哥的变故。
我见不得她对着阿縝哭哭啼啼地撒娇,心里烦躁得很,整个人像是只被困在笼子里好斗的狮子,内里蠢蠢欲动,面上却冷冰冰的,连一丝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郡主,别来无恙。”
这声音冷得能掉冰渣,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縝闻声回过头时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发现是我便立刻走了回来,“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的不是时候?”
我的反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可马上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里分明带着不善的语气与莫名其妙的情绪,就算旁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更别提阿縝了。我深吸了两口气,试图令自己再开口时能恢復平常的模样,可事与愿违,看着阿縝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我不知怎么的又烦躁了起来,我索性不再看他,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带着刺,“郡主可从云城归来?不知徐大夫还康泰否?”
夷嵐珂脸上驀地一红,豆大的泪珠从大眼睛中滚落,看起来十分伤心,她的声音也有些哑,哽咽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徐大夫是怎么死的,真的,我真的没有害过他,他、他是在我们走后突然暴毙的……”
“突然暴毙?”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吗?云城知府肯将私宅相让,可见他与令兄相交甚篤,您何不去问问您的兄长、您的护卫,徐大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我心中何曾不也如她这般伤心。徐大夫救过我的命,也救过阿縝的命,可他自己却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欠他良多,註定今生都无法偿还,说来生结草衔环实在太过遥远,我能做的只有时刻将他的恩情与冤屈放在心上,莫不敢忘。作为罪魁祸首之人,我必也要与他清算到底。
“别再说了。”一旁静默的霍縝突然开口,我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里刚刚还翻涌的满腔愤怒顿时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只剩下一地丑陋的馀烬,照出我扭曲的脸。原来我的迁怒、我的仇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灵魂吞噬地一乾二净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那日最后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而是直接从朝南最舒适的卧房搬进了后院。一屋子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猜来猜去以致流言蜚语四起,可谁也不敢往不好里头猜,互相宽慰着兴许只不过是小小不快,心里想着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各个面上惶惶。阿大阿二两人则是知内情的,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一脸恨不得从来都不知晓才好,想要跟着我去后院,却又不敢靠近。谁叫我一直都是那么沉闷正经的性子,平时也不同他们怎么亲近,如今更是冷淡,所以他们都不敢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都别跟着来了,”我最见不得人为难,也见不得他俩一副丧门星的模样,扔下句话给不知所措的阿大和阿二便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缺人伺候,叫我清静清静罢。”
这话一出,果然后院变得十分“清静”。原本服侍二娘的丫头不少,整天嘰嘰喳喳吵个不停,可自从我住进来后,就全都被打发走了,换来两个手脚麻利但为人沉闷老实的,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我知这必然都是阿縝的安排,可他本人我则是从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同霍縝闹彆扭的意思。虽然他叫我不要再说下去的那一刻我确实非常震惊,但那种震惊并不是源自他不再对我盲目地听命服从,而是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这种出离的愤怒并不是第一次產生,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她那个令我最痛恨的姓,她的亲大哥毁了我的一切,我激烈的情绪完全情有可原,可现在陛下已经答应要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查明,夷嵐珣就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但为什么我对于夷嵐氏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我忽然感到十分害怕,那些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已经完全佔据了上峰。
就算夷嵐珣死了,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在油锅里滚过,被碾碎了扔进烂泥里,我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弥补吗?我失去的便已经失去,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双亲活不过来,我额上的金印也不会消失,所有的一切还是现在这狼狈扭曲的样子。
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春风和煦还带着花香的甜味,西津短暂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可我却像是一滩发臭阴冷的黑泥碍眼地待在那里,任凭晾晒,仍驱不走那深藏在内的寒意。
忽然,身边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鸣儿,你怎么不高兴?”
我睁开眼,朝旁边瞥了一眼,结果二娘神色紧张地抓紧怀里给孩子穿的小衣服——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製的。我家开的是布庄,也卖成衣,二娘的针线活儿自然很不错,只是她现在混沌又痴傻,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如以前灵活了,手上被针扎得一塌糊涂,做出来的小衣服还不是把袖子给缝死了就是里料没缝上。儘管如此,她却是十分认真,哪里不对了就拆了重新做,还要用最好最舒服的料子,不让她做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哭闹。我不知她是给谁做的,做来又有什么用,费这么些功夫,看着就叫人难受。我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把那件快完成的衣裳拿出来,那上面还有针,我怕她不小心又扎到自己,可她却像是活见了鬼,完全不认识我似的,在我的手还没碰到她时就立刻惊恐地朝后退去。
“不、不要……不要抢……不要抢我的孩子……”她流露出惊惧万分的表情,与此同时眼睛里竟滚出眼泪来,令我措手不及,只得訕訕地收回手。我同她一向都不怎么亲近,这会儿只能生硬地安慰了她两句,自然不见效。我下意识地逃避,遂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去,却不料又被她抓住衣角。
她的表情怯怯的,就像过去她面对我时常常会表现出来的模样。
我心头一软,问道,“认得我是谁吗?”
“孩、孩儿……我的……”她望着我,嘴里颠三倒四说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词。她举起手里快要完成的小衣服,语焉不详地说道,“鸣儿,给鸣儿。”
我低头细看,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正轻抚过衣服上绣着的一隻白色小鹿,那只鹿儿除了顏色稍稍有些怪异之外,体态优雅十分美丽,形态状貌栩栩如生。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可她却像是不依不饶,又念叨了起来,“鸣儿……鸣儿要白色的鹿儿……我的……我的孩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便紧紧抓住那只绣得精巧的白色小鹿,双眼有些鼓胀的酸涩感。
“喜欢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点了点头,却再也不敢看她了。
“不要难过了……”她不知道我的局促和震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不要……鸣儿,不要不高兴……娘重新给你做……”
“我没有……”那个字眼像针一样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有不高兴。”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要送给你的孩儿吗?他在哪里?”
她浑浊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但目光却极其温柔,令我完全没有了躲避下去的能力。她突然反扣住了我的手,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开始失声痛哭。
“鸣儿……鸣儿……被抱走了……夫人……呜呜呜……”
她哭到最后声音竟开始哽咽,上气不接下气,我连忙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靠着我的肩,眼泪越来越汹涌,不一会儿,我肩膀那处的衣料顏色便成了深色。那温热的泪水洇了进来,烫痛了我的皮肤,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尚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
人老了,就像树一样,茂盛的枝叶都掉光了,变得又枯又干,慢慢萎缩,最后在某个冬天彻底死去。靠着我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她哭累了又很快昏睡过去,我低头看了一眼她满头华发和脸上乾枯褶皱的肌肤,很难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
阿縝正站在后院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先是微微一怔便立刻走了过来。
我把靠着我的二娘抱进了屋里的大床上,为她盖了层薄毯,又唤了丫头仔细照看她,阿縝一直默默跟着我,寸步不离。
“你早就知道了吗?”我看着她,问身后的阿縝。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刚走出房门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挣脱不得,他的手臂铁钳似的将我锁得死死的,我又气又急,又不想吵到屋里的人,只能咬着牙,压低了声,恨恨说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放开我!”
他仍是沉默,手臂趋于收紧,勒得我两肋生疼,还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抽动了两下鼻子,算是无声的回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个木訥迟钝的人唯独对于我的事情会格外敏感,憋了这么多天,却还是昏了头。我几乎可以料定必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了这么个无赖的昏招。我对他这一行径火冒三丈,怒道,“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他一颤果然立刻松了手,我连看都不看他,迈开大步只想快速离开此地,这回他越过我拦住了去路,却是不敢再接触我了。我刚要再次发作,却见得他眼圈发黑,脸上难得显出如此明显的倦容,我那些痛駡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又像是哑了火,全都咽了回去。
他眼中血丝明显,还透着焦虑,却訥訥地张着嘴什么话都不会说,只会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霍縝,我认识你十多年,可今日却只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你!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亲密无间可以足够坦诚,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人,却不曾想,你竟然也会瞒着我,而且还是……”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跟着有些哽咽,我是真气到伤心了,遍体生寒,就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浑身上下有内及外说不出的难受。
“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他脸色苍白,小声地说道,“不要生气了。”
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足以颠覆我这十几年来早已形成的认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阿縝,我怕我们会争吵,会失控地将那些我难以独自承受的情绪全都倾泻出来迫使他同我一起分担。事实上,我真正害怕的不仅仅是他开始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因此有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有些失魂落魄,霍縝早已对我如此重要。情可以令人生,可以叫人死,亦可以使人患得患失,面目全非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没有生气。”我试图平静地说道。
他对我的脾性瞭解得很透彻,顿时紧张了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我眼睛像是有些不适,痛苦地闭了起来,像是只要他不在跟前,我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语,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你也寻不到时机告诉我你要和郡主见面?”
他立刻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仿佛如临大敌,再开口时竟还有些结巴,“我从没有偷偷瞒着你和郡主见面。”
我心里无比唾弃自己,可这个问题确实困扰着我这些日子,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而他的回答立时就叫我心头舒畅了许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见我不答,那张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急得满头大汗,“没、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骗你。她有送过两次信笺给我,我都没有去……”他来不及思忖,直接抱住了我,却手脚僵硬虚虚地揽着我,脸有点红红地说,“我已经有你了。”
我那颗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悲喜交加。他总是习惯沉默,从不会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令我欣喜不已,可我竟从中凭空生出一丝疑问,不知他会不会是在骗我。
我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阿縝压根就不是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是如此脆弱,若在从前,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我竟连他这番难能可贵的剖白都会生疑。狂喜与甜蜜也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我强装镇定地抬起头直视他,紧盯着他的双唇,无比害怕从那张嘴中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来。
他拉起我的手,“陛下赐的宅子已经修整完毕,少爷可愿随我去看看?”
事实上,我内心已经对此极为抵触,可骨子里对霍縝的依赖以及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还是令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跟着他走了。走过的小巷、路过的店家都越来越熟悉,我忽然有些害怕,猜到了阿縝要带我去的目的地便站住不肯再往前面走了。他也不急,陪着我站在熟悉中带着陌生的街道上。
那条我阔别三年多曾经日日都要经过的街。
都说近乡情怯,上京的那处鹿宅也不过是我家眾多大宅的一处罢了,可对我而言意义却有些不同。来到上京之前的幼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所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都烙上了上京奢华艳丽的鲜明印记,就算我是一棵移栽来的树,也是在这里生长、发芽,就算我再如何不喜这地方,也难以否认,我早在这里留下了一半的心魂。
阿縝也不催我,只是紧紧地牵着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走吧。”我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来,既然都已到了这里,我又如何回得了头。阿縝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侧。
一进入原来的那扇大门,我就有些暗暗吃惊,穿过前院,我一间间的屋子看,傢俱摆设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园里种的花竟还是当年种的那些。我当然知道这些不可能在三年里得以如此精心的保存与呵护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那这些日子以来阿縝每日早出晚归便都是在重新佈置这些吗?
我快步跑进了自己原来的那间卧房,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令人生出一种错觉,我不过只是刚刚离开又回来了而已。
我轻轻缓缓地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脆弱的梦境中,手指拂过书桌、床架,还有那张我小憩时的软塌,就连垫子都还是原来那个绣着金牡丹的。
“缺了一些书。”阿縝见我在书桌便徘徊,有些遗憾地说道,“少爷看的书很杂,我读书少,总是记不住。”
“够了……”我眼睛有些酸涩,眼前也被水气氤氳得模糊,“这些已经够了……”
“除此之外,阿縝再无任何隐瞒……”
我心中说不上来是何滋味,酸甜苦辣调到了一处继而塞满我整颗心。他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俩像是被遗弃在这梦境中的孤儿,只有彼此。我闭上眼,似是有泪珠从眼角滚落,打湿了他的前襟。
“够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原来的鹿宅。虽然之前的地方也很好,可到底还是不如故居令我有温馨的归属感。至于我和阿縝之间那点误会也早已烟消云散,和好如初了。那群丫头又开始嘰嘰喳喳,一扫之前府上沉闷,我见到好几次她们簇拥着阿宇,催他说些我们以前的旧事,令这总是无人注意的傻小子一下子备受关注好不得意。
阿縝虽是一张冷面不怒而威,对着外人总是面无表情,可相处久了,那些丫头小廝们各个都不怕他,“阿縝哥”、“縝哥”叫得十分亲切,大胆的还敢调笑两句,倒是见了我,拘谨规矩了很多,只是我近来心情实在不错,也不怎么计较他们这些放肆、没大没小的言语了。
阿縝现在被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谓风头正盛。他先是凭空冒出来夺了武状元,眾人还没摸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他就又带来了长得与冯幻相像的我在朝堂上搅成一团乱,所以对他猜测观望的很多,但打探消息、存着拉拢心思的更多。起先我为此十分担心,怕他应付不来官场上的那些心计,幸好他那副外表不是容易亲近的,少言寡语反而教人以为他城府很深,禁军里虽然也派别林立,可到底都是些习武之人,相比之下,心思也稍显单纯,所以日子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平稳。
儘管这次乔迁之举不足为外人道,但因为阿縝的缘故,还是难免惹来瞩目,有人摸到了门道,立刻提着东西上门贺喜。以往阿宇都能将人打发走,可这回我却见他急匆匆地朝前院跑了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书,他都来不及进屋,隔着窗子就对我喊,“少爷!宋三公子来了!”
我想都没想,便反问道,“哪个宋三公子?”
阿宇一拍大腿,急得满头大汗,“啊呀!就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啊!你难道把他也给忘了?”
“宋瑉?”我一惊,虽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人却已经从软塌上跳了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冲出屋子推开迎上来的阿宇就往前厅跑。
光着脚踩过石板,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在意,阿宇不知道,我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他。当我赶到前厅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只留给我一个侧脸,轮廓看着有些清臒,少了些神采飞扬。
他听见动静放下了茶盏,扭过头看到了我,盯着我的脚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子放兄,别来无恙?”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不用看也知自己现在是何模样,必是头发松散,衣服未换,还光着一双脚,没有个见客的正形。我有些羞愧,既为自己此刻仪容,也为他曾不顾自身安危在陛下及百官面前为我仗义执言、讨个公道。儘管我们相识很长时间,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我内心却觉得自己与他不算十分亲厚。我只是一个商人之子,却被父亲送进了充满达官显贵的贵门学堂,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令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巴结奉承我那些出身显赫的同窗,相反,而是很少与他人来往,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宋瑉与薑慈二人与我还能称得上是关係不错,那还多是他二人主动。我自问对待宋瑉颇多敷衍,碍于情面过多而非真的喜欢同他交友。事实上,我觉得他为人轻浮,口舌油滑,令人招架不住。同我是完完全全相反的性子。
“别来无恙。”我轻声说道,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没有任何调笑我的意思,竟只是又打量了我一番,口吻真挚,“我亦觉得你现在应该是过得不错的,看来确实如此,他把你照顾得不错。”
我默然不语。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我流放期间的事情,我其实并不介意他询问这些。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困窘,说出了来意,“我只是来看看你,子放,再来同我喝杯茶吧。”
我赶紧命人重新泡一壶碧螺春,穿上追过来的阿宇给我提着的鞋,坐到了他的对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崇翘呢?”我没什么话说,既然他无意,再提起旧事已无必要,不如说点眼前的。
宋瑉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崇翘,有些讶异,但那至多也只有短短一瞬。他低着头随意地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儿,淡淡道,“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能出来走动之后,他也没来找我。”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动作姿态依然瀟洒,可我却从那平淡中读出了几分落寞。我忍不住问道,“那你没去找过他吗?”
他微微一愣,紧接着便猛咂了一口茶,被热茶烫了嘴,眼角有些微红,口齿不清地说道,“为何要我去找他?又不是以前他出不了红楼,凭什么……”
我担忧地看着他,道,“你慢一点。”
他咳了两声,终于平復了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转而一笑,还是以前那风流倜儻、洒脱随性的笑容,“随他去吧,我也有自己的消遣,他来了也不一定见得到我。子放日后可有何打算?还想要回太学院的话也并非难事……”
我摇了摇头,经过这么多事,我对读书入仕已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学堂里先生讲的那些孔孟之道还不如冯幻旧居里的那些数量庞大又有有趣批註和笔记的杂书吸引我。虽然现在我住了过来,可那边的屋子我也常差人去打扫,自己为求静心也会去那里坐坐。倒是宋瑉,他是宋尚书之子,父兄对他也寄有厚望,只是经过此事会令他仕途添阻。宁察郡王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宋家在朝堂上的处境恐怕并不会太好,否则宋尚书也不会称病不上朝了。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对此我无以为报。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既不爱当官,也不喜欢做生意,可我鹿家现在却连一间店铺都没留下。到底是我祖上產业,不能就这么败了,怕百年之后鹿鸣无顏面对列祖列宗。”
他停顿了一下,道,“若有必要,儘管开口。”
他此言如有一股热泉涌出将我一颗心熨得滚烫,我不由眼眶一热,道,“你也是。”
宋瑉笑了一下,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微微探过头来,举止十分放浪地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啊呀,子放这是终于肯同我交心了?若早知如此便可赢得子放的心,我就不该白白做那么多年无用功,唉唉。”他连叹了两声,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斜睨着他,道,“你老是这样,别人可分不清你是否是真心。”
他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子放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就行了。”
我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轻咳了一声,道,“我只知道你再不离我远点,可就要倒楣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宋瑉闻言扭了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霍縝,眨了眨眼睛,又扭回来看我,接着一把搂过我的肩,小声问道,“子放,你不会真的同他……”他略作停顿,语气中有些难以啟齿的意味,“晚上睡一张床,做了那种要挨板子的事?”
似乎确有那么一桩罪名,可我却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见我默认面露菜色,仿佛难以置信,“子放你同我一样,只是玩乐吧?你以后可还要娶妻生子的,你们鹿家可就只有你一根独苗了。”
“玩乐?”我微微一怔,看着宋瑉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在秦楼楚馆四处留情,对谁都像是捧出十二分的喜爱,实际不过是戏弄别人真心的手段,对他而言可能不过是一场关于情爱的游戏。我不知为何,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为崇翘有些不忿,出言呛了他一句,“我和你不同,我自然是认真的。感情岂可用于玩乐?我和他都是真心实意对待对方的。至于娶妻生子,”我瞄了一眼霍縝,横了横心,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全盘托出,“他若不负我,我必也不负他。”
宋瑉猛地松开手,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喃喃道,“这万万不可,若你爹娘还在,岂容你这般胡来?”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这怎么叫胡来?我是逃过死劫的人,早就想明白了,人生匆匆不过沧海一瞬,怎么过也不过几十年,娶妻生子延续血脉是一种过法,寻一个相爱交心的人相伴也是一种过法,他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係呢?更何况,我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同他一起过?”宋瑉步步后退,我步步向前,对于他的惊慌失措我视而不见,追问道,“若你遇到一个十分喜欢的人,难道不想同他度过馀生吗?万事有造化因缘,能不能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只问你,你想不想?”
宋瑉脸色惨白,我知道他心中必然已经心乱如麻,无法作答,可每个人心里都一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亲自送他出门,阿縝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宋瑉有些神游方外,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像他这样流连花丛却片叶不沾的公子哥原本应该对我这番话不屑才对,如此反应实有古怪,我隐隐觉得应该是我说中他的心事了。
目送宋瑉的身影在巷尾消失,一回身,就见阿縝盯着我目光深邃,我想他肯定已经听到我同宋瑉的那些话了,脸不由有些发热,目光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瞧他,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边说边低头往回走,他只是慢慢跟在了我后面,随我一起回了屋,道,“没去禁军营。”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结果,他却没有回答。我察觉出异样,停下了脚步,发现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又追问一遍,“到底怎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霍縝这才松了口,“前几月,陛下屯兵苍那关为报东泠偷袭之仇,两方对峙数月来,边境摩擦频繁,但没有爆发大的衝突,伤亡也不严重。可是,今日八百里加急传来,苍那关突然失守了。”
我一惊,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苍那关地势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乃我西津屏障,若被敌人攻破,便如门户大开任人宰割,所以一直以来都囤有重兵把守严防。整个西津都还记得当年冯幻智取苍那关,生擒陵氏皇族,这才奠定了新朝的故事。可这才短短几年,固若金汤的苍那关竟能被那个一直以国力孱弱、险些被西津收入版图的东泠攻破?难道他们东泠也出了个像冯幻那样翻云覆雨的人物?还是他们东泠人可以插上翅膀越过重重阻碍飞过来不成?若不是今日说出这话的人是阿縝,换作别人,我必然嗤笑一声,毫不在意。
“要说突然也不算突然。云城里混进了很多细作,守苍那关的易阳军叛国了,”他目色沉沉,看着我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听说是孙行秋带领唆使的。”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拔高了嗓门反驳道,“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孙行秋不是那种人!”
“这次有死里逃生的云城知府的证言……”
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阿縝的任何话,我摇着头,打断了阿縝,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绝对不可能。虽然我同他相处时间尚短,可他的为人却毫无造作,更别说会反叛朝廷了,这当真是个笑话!”
我见阿縝不言不语,忍不住抓住了他的双臂,有些迫切地问他,想要从他那里也得到肯定,“阿縝,你是见过孙行秋的,难道你也认为他是一个会通敌卖国之人吗?他与陛下之间不仅仅是君臣,也曾是朋友。陛下虽出重金悬赏,却并没有真正想要过他的命,只是以为冯幻还活着,孙行秋是知情人,想要逼他出来而已!”
阿縝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却慢慢地暗了下去,“少爷又如何知道这些?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这次事实就在眼前,加之人证证词,恐怕陛下震怒之下,是真要孙行秋的命了。”
阿縝的话才是理智的,而我只是不断地用我的情绪和感受来证明孙行秋的清白。对此我颓然无力地放弃再开口,而是站在那里独自难过。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我有些发热的眼角,顺势抱住我,轻轻抚着我的背,道,“少爷也不用太担心,清者自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情绪慢慢平復了下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阿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我抱紧。
“宁察郡王……”我轻声地说道,心里却已经一片澄明。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他的门生、党羽上书劝諫陛下要求撤销宁察郡王的禁足之令,派去容城查案的也始终没有进展……”
我冷笑一声,“我早该想到,只要他的人还在朝中,他的妹妹还是妃子,他就永远不会倒,我家这种惨事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动得了他分毫?我也算高兴了几天。”
“少爷……”
“他会重掌兵权吗?”
阿縝点了点头,“也许,陛下还没有决定。谁也不知陛下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另有打算。可无论怎么办,这场仗终难避免。可我担心的是连军衣都点不齐,士兵们都还穿着前几年冬天发的厚重棉衣,更糟的是粮草短缺……”
我听到霍縝长叹了一声,从他的怀里仰起了头,他的双眼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一齐望了过去,却只看见一片碧蓝澄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战火虽还没有从边关蔓延过来,但人心已然惶惶。街上的店铺大多还在照常经营,但不少都掛出了铺面出售的牌子,细问之下,都是掌柜准备卖了店拖家带口回乡去了。我怀里最后那一点父亲留给我的银票换回来了原本属于我们的那间城门大街上的珍宝店。那块胡杨木的隶书招牌已经换了下来,里面已经完全拆空,空空荡荡得令我已经回想不起来前几个月刚刚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也想不起来它原本最初的模样。
“少爷。”我循声回头,只见阿縝扛着一块我家的老招牌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现在就掛上去吗?还是要先烧香拜神?”
我上前为他擦擦那一头的汗,道,“掛上去吧,我没这么多讲究。”
他身手越来越不错,可我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牢牢地盯着他的动作就怕他有个万一从高处摔下来,所以招牌有没有掛歪我还真没特别仔细地瞧。倒是阿縝对此特别在意,爬上爬下好几次,势必要将那块招牌摆放得端端正正。
“‘昌仪布庄’……”有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我家的招牌,念出了我老祖宗的名讳,我心头思绪万千,也不知列祖列宗泉下若有知,可否稍稍原谅我这没出息又累及家业的不肖子孙。
“你瞧瞧,那人是不是武状元郎?掛招牌的那个。”
“得了,你可见过状元郎替人掛招牌?”
“这样好样貌好身量见过都不会忘,我肯定不会认错。再说了,换了别人,飞黄腾达后自然是不会,可霍大人不一样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妇人正在小声交谈,可我离她俩挺近,所以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进了我的耳朵里。
只听一人问对方有何不同,另一人答,“霍大人有情有义,听说以前这鹿家的少东家救过他的命,多少年前的事了,结果后来他出事霍大人为他伸张正义,还不惜得罪宁察郡王呢。”
我笑了,这哪儿跟哪儿,不知我那点事情都被市井传成什么样了。
“哎呀,这么说来霍大人可真是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好男儿。不仅生得俊朗,还有大好前程,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得他青眼相加?若我还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噗哧,你这是后悔那么早嫁人了吗?”
我冲着阿縝喊道,“成了,成了。掛个招牌没完没了了。”
阿縝这才停下来,他从上面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搔搔后脑勺,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脸上却露出了十分无辜的表情,轻轻地握了一下我掩在衣袖里的手指。他小动作十分掩人耳目,若是特别不注意根本不会有人知晓,可我却因此而心跳大乱。其实从一开始阿縝过来,围着看的人就不少,显然其中有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他自己倒是毫无自觉,我原先也是不在意的,总觉得我和阿縝正大光明,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可我却十分不乐意他们盯着我的阿縝,仿佛自己一块私藏的美玉被别人发现了,光瞧光议论还不够,恨不得想要抢到手里看个仔细。
我转过身,露出个笑脸,冲围观的人高声喊道,“承蒙各位街坊邻里关照,小店今日算是重新开张,掌柜虽然换了个年轻的,可招牌还是老的,东西也会和原来一样。下月初八正式经营,还请各位多多照拂。”
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般傻的人在这当口开布庄。城外烽火连天,如此光景还有谁会裁新布做新衣?我自然对重开布庄有些犹豫,就怕到时候做不下去。倒是阿縝宽慰我,总不能每天都担心这仗会不会打过来,无论如何,我们自己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忙碌了大半天已近黄昏,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这还没到正式开张,我就已经累得半死。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縝紧张地问道。我摇了摇头,道,“我在想到时候要请几个帮工,给多少月钱。”
阿縝道,“还是原来那帮老伙计,比原来多一成的工钱。有些实在不愿回来的,我也找了些机灵的学徒顶上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地看着阿縝,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顶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会好起来的,会和原来一样的好。”
我点了点头,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成的事,从几乎没有一点变化的鹿宅,再到他拿来的我家的老招牌,他根本一直都坚持着终有一日我这个流放昆稷山不知生死的人会回来。他尽他一切的力量,让我们的生活回到原来的轨跡上,而我直到今日才意识到在这背后他所做的远远比我看到的、想到的要多得多。
“这棉到线再织成布,还要扎染晾晒,要有经验丰富的熟手。”
“那我……我又只能做半吊子什么也不会的大少爷了。”我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是因为不高兴,“我要怎么办才好,阿縝。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抓住了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了。我俩就这样拉着手准备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忽然停下了脚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男人骑着马在不远处正看着我们。他可能已经来了很久了,人群散去他却没有离开。他那是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紫袍,戴着玉冠,目光落在我俩相牵的手上,半晌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直视我们。
“不知羞耻。”
阿縝握住我的手骤然一紧,腿已经朝前迈出了一步,可我却在他前头先开了口,“好久不见郡王殿下,不知近日可否安好?”
“哼,小人得志。”他看了看刚掛上去的招牌,又是一声冷笑,“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却想着要我的命了。看看,这是真打算扎了根同我斗到底了。”
“郡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在虎口下讨生活罢了,就算我的命再怎么贱,也是父精母血所化、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岂是郡王殿下说要就得给的?”
他微微一怔,小声咕噥道,“倒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我不是冯幻。”我再次声明,“这世上不少人年纪不大,可都老眼昏花了。”
我能感觉到阿縝扭头的动作,他在看我。不止是他,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并非逞一时爽快,而是我慢慢体会到这世上有强大、有弱小,但永远不会有最强与最弱,这些都不过只是暂时的、相对的。
我曾经觉得他一手遮天不可一世,即使现在,他骑在马上我站在地上,可他再也不能仅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捻死我。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留下两个字,“等着。”
夷嵐珣拉紧韁绳,临走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阿縝,有些兇狠地喝道,“离我妹妹远点!”接着,一夹马肚,头也不会地走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日落之前我和阿縝就到了家,看了宋大人差人送来的信笺,我冷笑了一声,当作没看见搁置在了一旁。夷嵐珣的出现并没有冲淡我老店新开的好心情,我兴致高昂一直忙到深夜,直到眼皮黏在一块儿才窸窸窣窣地爬上床,可刚准备睡下却听见门板被人重重地拍打。
“少爷!少爷!您睡了吗?”
阿縝在我的肩头按了按,自己披上外衣下床开了门,只听他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縝哥!”阿宇像是见到了救星,他急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说话颠三倒四,可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二夫人”、“醒不来”这样的字眼。我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对阿宇道,“别说了,带我去看看。”
二娘现在住的地方是整个宅子里最舒服最好的。冬暖夏凉,常年阳光充沛,草木繁茂,曾经是我娘——或许我现在不该再这样称呼她——大夫人养病时住的院子。只是离我原本自己的房间尚还有些距离,以至于我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还要把她放在那么远的地方。阿縝把他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不小心触到了我冰冷的手,便握住不放了。我心里烦闷,又十分着急,无助地看了他一眼,只听他柔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我当然也是如此希望,可天不遂人愿,等我到的时候,二娘已经神志不清,气出的多进的少。大夫早就请了,可外头宵禁,入夜之后不得随意走动,所以到现在还没到,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不小心踢翻了铜炉,烟灰散了满地,很快便凉透了。
“鸣儿……鸣儿来了吗……”
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大喜过望,忙奔到了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事实上她得了病之后经常会神识混乱,大夫说她是认不得人的,可我总觉得,她也许认不出别人但一定能认得我。果然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起来。
“鸣儿真的来看我了,”她竟然变得口齿清晰,字句清楚,“那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不会死的。”我立即说道。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便不再说下去了。我知道她对我从来都非常好,万事都依我,总是默默留心我的一切,我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知晓。此刻我明明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临到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对不起……”我突然哽咽,千言万语及从知道真相后多日来复杂的思绪终只化成了一句道歉,我的眼泪像是决了堤,全都涌了出来。她见我哭,便急切地想要用手为我抹去眼泪,可手却没有力气始终抬不起来。
“少爷,大夫来了!”我立刻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起身让出位置请大夫为她诊脉。可不知她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抓紧了我的手死活都不愿我离开,嘴里又开始含糊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听得我难受至极,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娘,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这一声叫出口并没有我想像中那样艰难,她眼睛亮了一下,有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大夫把完了脉,对我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药箱,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便有些急了,“大夫,您好歹下个方子,多少钱都可以!”
“病入膏肓,已药石无灵,”这大夫常来为二娘诊治,对她的病情十分熟悉,“我也就直说了吧,也就在今夜了,公子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有啜泣声像是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了我的心上,疼痛并不剧烈却像是毒萝捆紧了我的心脏,慢慢收紧,疼得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昆稷山,在那雪山苍柏之间陡生出的绝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寧。我自以为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不知不觉又落入了命运摆佈的游戏之中。
揽在腰上的手温暖又有力,我一抬头,便触到了阿縝担忧的目光。我腿有些发软,在他的帮助下堪堪站稳,便立刻摸索到了床边,将她粗糙乾枯的手握在手中里,请求她不要睡去。
这个夜晚很难熬,到了后半夜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连水都喝不进一口。她在弥留之际把阿縝叫到了床边,抓着他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喘气。她把我们的手放在了一起,最后看了我一眼,便闭上了眼,再也没睁开。
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可终是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这一生註定有许多遗憾,但毫无疑问,没有好好侍奉她是我无法弥补的悔恨与亏欠。
阿縝也换上了一身縞素,同我并跪在一起。他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火光一下子变旺盛,热浪铺面而来,我能感觉自己的眼泪被蒸干,只留下咸咸的痕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这七天几乎不眠不休,都在灵堂守灵,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管睁着还是闭着都很难受,阿縝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小声劝道,“少爷去歇歇吧,这里我守着。”
我摇了摇头,又一次拒绝了这一建议。
阿縝坚持,“你身体会受不住的。她最捨不得你,怎么会想见你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事。”我哑着嗓子说道。
他不答,突然搂住我的背,抄起我早就麻木没有知觉的双腿,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我惊恐万状,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见他脸上露出了甚少见到的悲伤神色。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你,现在你必须先去休息。”
我努力眨巴了两下眼,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现他的下巴已经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我停止了反抗,乖顺地窝在了他的怀里,还没到房间的时候就已经昏睡过去人事不知了。
还没来得及从悲伤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我就不得不面临又一难题——将她安葬在何处。和父亲、大娘葬在一起并不合适,他们夫妻伉儷情深,只是独缺一个延续血脉的子嗣而已,因此才会有我生母进门,她这一生因我被困,死后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再沦为陪衬。我问阿縝,问他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未曾半点犹豫便说自己最开始便孑然一身,之后遇到我,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我笑他不懂,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会有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续。想想杨牧晨一代传奇,坐拥西津,若他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等他百年之后,这万古山河又该留给谁呢?
可就是在如此世情之中,我的阿縝才显得格外难得。
“我也只要你就好。”我轻轻吻了他的脸,看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好不容易忙完了二娘的后事,刚喘了口气,新开张没多久的铺子又出了岔子。因为战事一触即发,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战,棉、麻之类的原料也是一天一个价,这生意才刚刚开始做就註定要血本无归。我硬撑着一口气去同那些南湘商人们交涉,一天下来连口饭都不能好好吃,好不容易谈下来一笔买卖,成本也是比以往正常的进价多了三成,我心知此举必不得长久,至多只能解我目前的燃眉之急。
前线边关紧张,各地包括上京城里也早就戒严,入夜之后便不可随意走动。阿縝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常常直到深夜才会到家。我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见不到他,只有晚上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同他说说话,因此那点辰光我也倍加珍惜。
我看着他吃宵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令我险些扑了个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操练了一天,出了一身的汗,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索性拦腰抱住了他结结实实地靠了上去,手朝他那层层衣服里摸了进去。
“少、少爷……别……”
“我连你这儿都不嫌,还会嫌弃你脏吗?”
他低着头,扒着碗里的参粥,烛光中只见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只要我一说些昏话逗他,他就害羞,脸上看不出来,耳朵却每每都十分老实。我使坏,故意凑上去朝他那片泛红的耳朵呵气,手上也轻轻捏了一把,他的手一抖,两三口就把碗扒了个乾净,接着往桌上重重一搁转头来扒我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很昏暗,我以为自己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忙慌慌张张地要起床。脑袋晕晕沉沉,我想不起昨晚把衣服脱在哪里,浑身处处都不对劲,连动动小手指都有些吃力。
幸好脖子还转动自如,我扭了下头,立刻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阿縝。他可能早就醒了,双目一片清明,看到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令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昨晚的事,连忙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对眼睛出来瞅他,声音粘糯,“早。”
“不早。”他凑到我跟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眼瞼,舔了一下我的唇。他这会儿倒是气不喘,脸不红,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问:“你怎么没去禁军营?”一看见阿縝,我又不想起来了,只想同他一起赖在床上做对懒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这寻常的问题反倒像是问住了他,他沉默了半晌后方道,“我要走了。”
听到这答案,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阿縝不是个会在心里藏事的人,这些日子里时常同我说起前线战事,眉间忧虑日益加深,这些种种我都看在了眼里,此刻得他这一句心中豁然开朗。可我到底还是捨不得他就这样走的,儘管他说出这话时神情严肃,必是已经盘桓了许久才打定了主意,可我还是忍不住将话问出口来,“是要去苍那关吗?”
他略略讶异,见我平静如常,便将我搂得更紧了些,道,“陛下令宁察郡王领兵五万急赴苍那关,他领了军令状,誓要将失地尽数收復。”
我点了点头,我们陛下一代雄主,岂可受这等羸弱小国的欺辱,必要反扑,此前早有风声,竟不想来得这么快。可听说领兵的人是宁察郡王我又忍不住用小人之心度之了。
“是我自请出征的。”阿縝竟似知道我的顾虑,只是他的这句宽慰令我哭笑不得,“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更何况我本就领了军衔。”
“嗯,莫要怕他,若他故意为难你,你就回来咱们不干了。”我虽这么说,可心里清楚,这哪里是能说不干就不干的,又不是在我们布庄干活。将在外连君命都可不受,更何况这还是打仗,若想要借此弄死谁岂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阿縝为人还是过于单纯,不知人心险恶至极。我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已另有打算,我不能就让阿縝这么去,我谁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个宁察郡王。
我推开窗,湿气浓重的风扑面而来,眼瞅着是要下雨了。
“他出门的时候带伞了吗?”我问在屋子里收拾的阿宇。
他低着头脸憋得通红,回答道,“没吧。”
“行了。”我瞧他那彆扭的模样自己也跟着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及时让他撤了手,他立刻长舒了口气,仿佛叫他收拾床铺是酷刑折磨。我看着天上乌云滚滚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拿起一把大油纸伞准备去接阿縝,又问道,“他说了几时会回?”
我上午醒过一回,被阿縝喂了点吃的,又赖在床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近黄昏,阿縝却不在,问过他们才知阿縝去店里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说,”阿宇咧嘴一笑,“少爷就放心吧,阿縝哥那么大的人,可不会走丢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们阿縝哥被人拐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刚走出门就瞧见巷口一顶挺眼熟的轿子,走近一看,往后门去的那条小巷里站着两个人,还是上次那位置,主角还是上次那两人。
“郡主所言,霍縝恕难从命。”只见阿縝朝后退了几步,语气有些着急。
“霍縝!你可别不识抬举!我们郡主救过你的命,现在郡主有求于你,你竟敢推辞!”那黄衫的丫头还是那般泼辣,咄咄逼人,我不禁皱起眉头来。
“郡主属意于你,要招你为郡马,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居然还……”
我头中“嗡”的一声,抱紧了手里的伞,朝他们走去,只听霍縝道,“郡主若要我的命,只管拿出,霍縝毫无怨言。可是我心早有所属,无可收回,若这样迎娶郡主,岂不是欺骗郡主?”
我脚下一顿,只见夷嵐珂惨笑了一下,道,“我知晓了,今日所求无礼,还望霍校尉不要介怀。”那黄衫丫头似有不甘,不肯作罢,不顾主子阻拦,叫道,“霍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郡主远嫁中州吗?陛下与郡王已经有了打算,想要用郡主与中州联姻,霍縝现在只有你可以帮郡主了!”
“我……”
“阿縝帮不了你们。”我在他们身后冷冷地开口。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抱着伞一步步走了过去,看着他们脸上各自惊现的不同表情,道,“郡主应当很明白,您的婚事不是您可以做主的,甚至也不是郡王可以做主的。你想要叫阿縝如何帮你?上殿求陛下赐婚,将郡主许配给他吗?还是要带你私奔一走了之呢?”
“怎么又是你?鹿公子,恕我直言,此事与你无关。”
“没错,又是我。”我打开了伞,把它撑在了阿縝的头上,同他站在了一块,“怎么与我无关?你们郡主要阿縝可曾问过我?”
“霍校尉不是公子你的人,为什么要……要……”
那丫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慌,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阿縝,终似恍然大悟,再看我俩的表情分明多了几分嫌恶。
“你先回马车上去吧。”
“郡主……我们走吧,你还有什么同他们好说的?”
夷嵐珂不说话眉头紧皱,那丫头顿时泄了气,慢慢朝巷口的马车走去。
见状,我把伞塞进了阿縝的手中,道,“我也暂且回避一下。”
背过身多走了几步,薄薄的一层雨水落在身上,无知无觉,可不消片刻,衣裳便湿了,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我站在细雨之中,看街上来往匆忙的人,不知明日又有何突如其来无从预测的变数在你我身上发生。
身后的夷嵐珂不知会和阿縝说些什么,我已不会再在意了。爱自己所爱,求自己所求,热情、大胆,夷嵐珂虽是金枝玉叶,身上却有江湖儿女的洒脱,今日她孤注一掷,却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头上的雨忽然停了,我抬起头只见一把大伞撑在了我的头顶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完了吗?”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拥着我的肩膀朝回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阿縝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远处的马车道,“从今日后,便不能再与郡主见面了,此去中州路途遥远,还望郡主多加珍重。”
马车的车帘已经完完全全放了下来,也不知阿縝的这一声道别她有没有听到。
五天后,郡主匆忙出嫁,上京城在白日里也张灯结綵,掛满红灯笼,载着嫁妆的马车排起了长龙,比过节还热闹。我在酒楼上看着,看那顶花轿从那条城门大街上慢慢走过。
“郡主是想要跟霍校尉私奔,可霍校尉不想带她走,是不是?”
崇翘这话说的有些刻薄,可我却无从辩驳。他见我不说话,笑了笑,“鹿公子你难道不高兴吗?以后可不会有人再覬覦你的霍校尉了。”
我瞥他,“我只是不忿,即使身为郡主,也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何等风光可仍摆脱不了是一枚棋子的命运。”
“那是她相错了人,”崇翘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这世上哪有那么幸运的事情,你喜欢的人刚好也中意你呢?”
“宋瑉很中意你的。”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对于我那位好友的秉性我自然十分清楚,他不是不中意崇翘,而是他中意太多的人,自从上次我对他说出那番话后,原以为会点醒他,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日日流连花街柳巷,来者不拒,不知在搞什么鬼。
“他向我讨了白鹤。”
我訕訕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少年确实久不见他跟着崇翘出来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容貌,的确清秀可人,是宋瑉喜欢的那一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看起来心情十分不好,又与我对酌了几杯水酒之后便早早告辞,留我一人在小楼独酌。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那一抹喜庆的红色终于消失在城门口,我竟有一丝悵然。人生多有不如意,或是情路坎坷或是仕途不顺或是怀才不遇,就连坐在重重宫闕中掌握天下的王者也不可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我瞥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容便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脸上,连忙结了账,匆匆下楼,刚巧遇上霍縝跨入店中。
“霍校尉好巧啊。”
他不知我这是唱哪出,眨着眼睛盯着我瞧,表情十分迷茫。
我喜不自禁,问道,“您来这儿喝酒?”
“接人。”他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微笑,淡淡地回答。
“接谁呀?”我向前凑了凑,故意问道。
他笑意渐深,走上前牵住了我的手,同我十指相扣,“你。”
我儘量不去想阿縝要去苍那关的事,尽情享受眼下这些与他在一起还算平静的日子,然而就在宁察郡王统领的王师凑足了人准备出发时,事情竟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佔据苍那关多时的东泠军队竟被一支来歷不明的民兵打得落花流水,大部队不得不撤出了西津地界,派来了使臣送入了一纸和书,东泠要谈和。
这还是有些稀奇的。市井中的消息也流传得很快,多日来的惶惶不安终于烟消云散,至于这谈和——
“自然是不能和东泠谈和!兔子还敢跟狼谋共处?若是接受他们的谈和,岂不是要被耻笑?这东川大陆还有我西津的立足之地吗?依我看,就该让宁察郡王领兵直捣翡寒城,生擒东泠吴王,一雪前耻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眾人纷纷称是,我和阿縝坐在眾人之间对视了一眼,选择沉默以对。今日城门大街不比前几日郡主送嫁来的人少,只因为东泠派来谈和的人就要到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东泠人踏入上京城,不少人在门梁上掛上雪亮的兵刃,以为恫吓。
阿縝脸色有些阴沉,盯着城门目不转睛,应该也是对于前来谈和之人颇有兴趣。
“听说这次东泠派来的还是个王爷。”
“嘁!那是自然,难道派个无名小卒过来不成吗?”
“哎,来了来了!你们快瞧!”
我连忙跟着看了过去,便听身边有人嘀咕,“怎么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东泠欺人太甚,竟遣了个孩子过来!等等……他骑的是什么?!”
离得最近的人群已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十五、十六岁的少年骑着一头银色的巨狼踏入了上京城的城门。
我“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边的阿縝显然也已认出了他。
此时的林愈不再是当日我在昆稷山遇到的那个瘦弱少年,他披着金色的鎧甲,背着一把似被月色浸染过的寒刀,胯下的巨狼像是一条温顺的狗,驮着他像是走在荒野冰原上。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四周面露惊慌的人群,目光在我脸上曾有短暂的停留,但即刻便毫无反应地移开,以致我分不清他是不是看见我。
林愈——不,东泠吴王的么子,三皇子郁霖只带了两个随从,就这样独身一人来了西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上京城里又热闹了起来,市井谈论的主角仍是数日前入京的东泠三皇子郁霖。各种传言纷纷,现在佔据上风的说法是他在狼群中长大,是个吃母狼狼奶长大的狼孩,现在一日起码要吃一顿人肉,言之凿凿,信者无数。
就连到我铺子里挑料子的丫鬟都在议论。
“那可不是我瞎说,我听小丁哥说,一入夜,都能在云城听到苍那关外传来一声声狼嚎,娃娃吓得都不敢哭。”
“那倒是,小丁哥在云城知府府上当差,自然最瞭解不过,看来那个鬱霖还真是个狼子,不知吃不吃活人?望他早点离开西津才好……”
我随意翻着手上的帐本,心思却在那两个女人的交谈上,眼见就翻到了最后一页,一旁的帐房先生恭敬地问我有何问题。
“没什么问题,这天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明日起叫人煮一锅绿豆汤,每人喝一碗再开工吧。”
“誒,谢谢东家!”
我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脸,把帐本一合,也不多待,东家总是待着,那些干活的多不自在。
我出门时带了阿宇,这会儿颇为后悔,这小子鬼灵精得很,走了一会儿便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再走会儿便察觉出了我在跟着那两个丫鬟。
“少爷……”他欲说还休,吞吞吐吐,明显是心有顾忌,可想要给阿縝打抱不平便顾不上这么许多,“虽然我不会告诉阿縝哥,可、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阿縝哥虽然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又不会生孩子,但他可是把少爷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放在心尖上的,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对少爷还要好了。”
他一脸愁苦,似是在替阿縝委屈,“那些女子哪里比得上我们阿縝哥。”
我又气又好笑,还记得他当日给我收拾屋子时那惊慌失措的尷尬模样,也是难得他现在会这样想了,“你縝哥知道你这么忠心耿耿吗?你少爷我是有正事要做,你少说话,老实跟着就是了。”
阿宇连忙道,“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少爷说啥就是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我没见过云城知府,对他的全部印象也就只有那处庞大奢华的私宅,可他的家丁我却是打过交道的。那两个丫头口中叫着“小丁哥”,把买的东西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那人一脸涎笑地说好看,手却十分不老实地往那个漂亮丫头的屁股上摸。
我问阿宇就凭我们两个能不能把那个草包带回去。阿宇大为震惊,失声道,“这人比作烂泥都唯恐高抬了他,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他连縝哥一根小拇哥都及不上!”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带回去我有事情要问他。”
根本不用我动手,我就站在巷子口把把风,一转眼的功夫就看见阿宇偷偷摸摸地扛了个麻袋走出来。我挑了挑眉,道,“挺厉害啊,阿宇。”
阿宇瘪着嘴道,“都是縝哥教得好。”
麻袋里的人没什么动静,老实得很,到了家解开才发现阿宇下了狠手,把人给打晕了过去。那小丁哥被绑在柴房里头,先饿上两天,等第三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叫人进去送了一碗清水和一个肉包。
我站在门外,只留一个模糊不清的侧脸,那个小丁哥受了惊吓又生生饿了两天,早就气息奄奄丢了半条命,盯着吃食两眼直冒绿光。
“知道我们少爷请你过来做什么吗?”阿宇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嘴脸说道。
“别、别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抽抽噎噎,只是我现在没有耐心同他叙旧让他一点点回忆起来,更不想要害他的性命,只想儘快地验证我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想法。
“我们少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敢隐瞒或是欺骗,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阿宇应景地拔出小刀在他眼前晃了晃,只是划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连血都没流出来,就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皱了皱眉头,闻到一股腥膻的臭味,轻咳了一声,示意阿宇不要做得太过。
“其实是我有个朋友是云城人,书信不通,我很担心他,听说小丁哥在知府老爷的府上当差,所以想要打听打听云城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止了干嚎,抽泣了一会儿,我耐着性子等他终于冷静下来,听他回答道,“因为易阳军反了,苍那关被东泠人占了,大概云城也守、守不住了吧……不、不过东泠人不是来求和了吗?”他知道的倒是不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云城有重兵把守,不是只有易阳军,知府大人难道就没有抵抗吗?”
他面有难色,似有难言之隐,“都……全都反了……”
“全都反了?”我故作惊讶,“他们食西津的俸禄,穿西津的军衣,竟引外贼入侵自己的国家,真是罪无可恕。只是苦了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只是小丁哥有所不知,失守的只有苍那关,云城可是好好的,就是不知知府大人一走了之之后,是谁守了云城?”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訕訕地不说话了,我使了个眼色,阿宇又拿出了那把刀来,他又是一阵慌乱,显然怕死到了极点。
“小人真的不知……小人就只是个家丁,哪里晓得军政大事……”
“真不晓得?”我换了个口气,“那易阳军为何会反你总该知道吧?”
他怯怯地说,“我只知道下个月是宁察郡王的生辰,知府大人忙着准备生辰纲,往苍那关的军餉可能……可能送迟了……些吧……”
我冷哼了一声,“不是送迟了,而是被你们知府大人扣下了吧!谁给他的狗胆,连前线将士的粮餉都敢克扣!”
果然不出我所料,易阳军谋反一事却有隐情,可恨那云城知府仗着有宁察郡王撑腰,不仅克扣粮餉,弃城而逃,竟然还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了孙行秋的头上,果真是一石三鸟的毒计。我心绪难平,可当务之急便是要让陛下知道此事个中曲折。我把柴房里那人交给了阿宇,独自出了门。
可是刚一出门,我就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我想起之前那次面君,便犹如芒刺在背,这还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这一白丁又该如何才能进到宫中去。我脑海中快速略过无数个念头,可都被自己迅速地否决,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皆像是虚影,只有我刚刚才得知的那个秘密才是笼罩在其外的真实。
恍然间,我在人群中瞥见了一个匆匆背影,仅仅只是一眼,便让我立刻下了决定,悄悄跟了上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当看到那个身影慢慢接近冯幻旧宅的时候,我在这个初夏骄阳天发了一身的冷汗。刚刚我还在思考如何再次入宫向陛下秉明一切,然而此刻突然见到他却令我躑躅不前,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相比刚刚才从别人口中讯问出被隐瞒的真相,他会出现在此处更叫我震惊。
错过了下种的季节,所以小院里仍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鲜活的顏色。灰墙青瓦依旧,木门紧闭,像是一直在等谁将它轻轻推开。杨牧晨就站在那扇门外,西津一代雄主佝僂着背,仿佛将这一生的意气尽数收敛在这条躯体中,竟叫人瞧出了几分苍老。
他们的故事应该很长,但是冯幻已经不在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或爱或恨也早就尘埃落定,留下来的只有那些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的回忆了。
“他以前喜欢坐在椅榻上看书,累了就索性睡了,所以要垫得够软够厚,待在这儿真是委屈他了。”杨牧晨在沉默中环视了一圈后,突然开口说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他的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非常温和没有一丝戾气,就像是一隻回了巢的猛兽,将自己的尖牙和利爪全都收敛了起来,只露出温柔和善的一面。
此刻他不是君王,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我并没有刻意隐蔽,他也应该早就察觉到了我,但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排斥,仿佛此行是我俩早就约好一同前来。
“他可矜贵了,每日晨起要饮一杯梨花醴,还要盛在玉龙夜光杯里才行。他的东西别人还碰不得,碰了他便要生气。”我见过不少珍宝,还是有些见识的,那夜光杯是五百年前陵氏祖先刚做主江山的时候,北海国送来的贡品,现在在世上的便只有这一隻了。如今东川三道十四国只剩下这么几个,北海国的国都已经荒了,恐怕早就被荒沙掩埋。
杨牧晨随意翻着冯幻的那些书,自然会看到他留在书上那些信笔所图的小画和随意记录的批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他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判若两人。他颇为留恋地看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书下意识地想要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又觉得不妥才悻悻地作罢,却也拿在手上捨不得放下。他坐在那张特别矮的椅子上,蜷曲着腿,沉默了良久才抬头问我,“他出身高贵,世袭爵位,自幼聪颖过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换作你是他,敢不敢就这样跟着当年还是个奴隶的孤亡命天涯?不但颠沛流离、与亲朋反目,被断绝父子亲情,还折了双腿,终生不能再站立行走。”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笑了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这世上只有一个冯幻。皮囊再如何相像,总归不是他。遇见他,便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他却十分可怜,他什么都没有了,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却令他一败涂地。”
可此刻杨牧晨的表情却像是在说一败涂地的人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手指在傢俱、摆设上一一细细拂过,闭着眼睛,脸上慢慢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冷漠神情,轻轻吟道,“祥光春色满皇州,红墙遥想轻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飞花逐水平生志,独笔书青史,都在相思外。
“铁马冰河冷寒衾,惯看浓秋风哀。
“绿蚁新酿无人饮,良人依旧在,沉梦千宵里。”
“沉梦千宵里……千宵里……”他突然捂住了脸,反反復复地重复着最后那句,声音都变得颤抖,“沉梦……千宵里……没有,从来没有,为何如此狠心?!”
“陛下!”
他像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连站都站不稳,左右摇晃仿佛即刻就要跌倒在地上。我此时顾不得越礼,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见他眼角发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
“没有!这三年里孤从没有梦见过他一回!”
“您要去哪儿?”我看他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不知又准备往何处去,不由担心地问道。他猛地站住,一动也不动,我拦在了他的身前,“陛下,您是如何从宫中出来的?身边为何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若再不回去,只怕宫里已是急得人仰马翻了。”
可他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他力气极大,一巴掌便将我扇到了一旁,我根本拦不住他。僵持中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定睛一瞧,那衣服看着十分眼熟,以为是巡逻的禁军路过此处,我连忙大声疾呼。
来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薑慈。
他并非碰巧路过,确实如我所料,因为陛下私自出宫,此刻宫中已然大乱,不单是他,阿縝所在的禁军也在寻找陛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陛下此刻却状若疯癲,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也听不进任何话,武璋军的兵士不敢冒犯龙体,而杨牧晨又是伽戎第一勇士,几乎全被他撂倒在了地上。他指着躺在地上不敢还手的一干人等,阴惻惻地冷笑道,“看谁,看谁还敢拦着孤,看谁还敢帮着冯幻躲着孤。”
“陛下应该是又服了金丹了。”我听见薑慈说道。
可我还没有原谅他,不想同他说话。他吃瘪,脸色尷尬,但更多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