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2 / 2)

一群官兵出现得微妙,不是宁察郡王的人,领头的那个甚至还有些面善,可他们现身的时机颇有些“黄雀在后”的意味。

他紧盯着阿縝,忽然咧嘴一笑,笑得不怀好意,“霍縝蓄意谋害郡王和朝廷命官,其罪当诛。眾人听令,霍縝罪不容赦,当场诛杀!”

“柯察庆,”夷嵐珣突然站了起来,从里面走了出来,可他提防着阿縝,没有离我们太近,但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到了这带着数十个人不明来意的将官身上,“见了本王也不行礼问候了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柯察庆笑了起来,“郡王爷说的是哪里话,下官怎么敢不敬王爷,只是王爷是将死之人,生受此礼不如收些纸钱来的实惠。”

此话一出夷嵐珣顿时变了脸色,“放肆!你这是反了!来人!武璋军何在!”

“哈哈哈!”柯察庆大笑了起来,“王爷是在问武璋军吗?给王爷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个人头被扔了出来,扔在了夷嵐珣的脚边。

只有阿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将我放下安顿在一旁,从地上捡回了自己的枪,轻轻擦拭着枪头的血跡,淡淡道,“手下败将亦能狂语?今日再战,必不会像当日在武试台上饶你性命。”

我心头一惊,扶着一旁的枯枝才勉强坐着,阿縝今日的功夫早已超出了我的想像,而他的杀戮之心也早就变得十分强烈了。

“鹿鸣。”

对面眾人之中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眾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只见宋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非常冷漠,叫我的名字时也没有半点表情,他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道,“让霍縝住手吧,外面还有弓箭手,我可以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

我们……

我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这个“我们”恐怕不仅仅是指我和阿縝,还要算上夷嵐珣和薑慈。若我还有力气,当真要为我这好友鼓掌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夷嵐珣见到手下的人头,表情立时变了,除了愤怒之外还夹杂着痛苦。他应该对待下属不错,否则薑慈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阿縝那一枪,他此刻所展现出的痛苦应该是真实的,若不是时机不对,我不由要欣赏起他此刻的表情来。

儘管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手撕了那个叫柯察庆的,可夷嵐珣最后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单单这里一个阿縝他就吃过两回亏,更别提已露出了豺狼之心的柯察庆和宋瑉。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宋瑉,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严肃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我心中悲凉,想我鹿鸣这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多大的成就,更没交到几个朋友,虽从没有害人之心,却各个都有害我的心思,我这螻蚁般的性命为何一个个都不愿放过我?我此刻虽然已经清醒了不少,但身体仍极为虚弱,不用他们动手,只要再困我一日半日的,我就一命呜呼了。眼下的形势不允许我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我却十分清楚,我和阿縝的处境绝不比夷嵐珣好到哪里去。

“璋之,那日你是故意喝醉引我入套的吗?”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要问清楚。声音很轻,开口说话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所以只能一字一顿慢慢地讲。

他不答,却并没有因为愧疚或者不忍而避开我的目光。

“你明明那时便能杀我,留到今日,是想以我作饵令阿縝以为我是被宁察郡王所捉,恐怕这些日子里你在阿縝身边不少煽风点火,否则他不会如此失控见到郡王便要取他性命。”

宋瑉脸上淡淡一笑,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他就是一根不开窍的木头,你却还要花那么多心思在他的身上,有何用?”

“阿縝是衝动,看到我被伤害就无法控制自己,你不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吗?但他答应过我绝不会再随意杀人,你可曾再见他手上沾人性命?”

我偏过头再也不去看他了,听他当着我面数落阿縝,比数落我更令我恼火,刚恢復一些的身体便有些承受不住,我深深吸了口气,冷笑了一声,同他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宋瑉突然暴怒,道,“鹿鸣!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便是你现在这样子!小时候你就目中无人、故作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享着祖辈福泽的官宦子弟,那会儿你一个人坐在最末一排,离大伙儿远远的,避着我们就像避着一堆夜香似的。我还记得你那时穿着一身轻飘飘的白衣,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可眼睛却总是只看着窗外那个等你放课的伽戎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非要同你一起玩,像着魔似的,你越不理我,我便越要贴上去。

“同你做了朋友之后,我才慢慢发现,你不过也是装腔作势,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骨子里也是……”

“住口。”

阿縝举起长枪直指宋瑉,另一手紧攥着拳头,我明显能够感受到他这两个字带着的怒火像是要喷涌而出,顺着手中的长枪将对面的人彻底吞没。

宋瑉狠狠地盯着阿縝,他身后那群人纷纷亮出刀来,那个柯察庆更是跃跃欲试,脸上极为兴奋,恐怕是想要仗着人多势眾一报当日在武试台上败给阿縝的仇。而夷嵐珣此刻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事不关己高高掛起,若不是他刚才见到手下人头时的暴怒,恐怕我要怀疑这杀阵是他安排下的。我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合常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彆扭。

那边阿縝还在与人对峙,我连忙唤他,“阿縝,我想喝水。”

他立刻收了枪,从一旁的小水井中打了半桶水上来,又跳上树从最高处扯了一片最宽最大的树叶掬水给我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什么地方?”井水甘洌,像是活水,这破庙我应该是第一次来,看上去像是建在山上,人跡罕至,若没有人故意指引,阿縝肯定找不到。

“不知,少爷失踪七日了。”他一边轻声答道,一边捏着我的腿,“少爷腿折了,可我手法不够嫺熟,怕正坏了。”

七日?我心中更为疑惑,抬头朝宋瑉那边看去,他脸色阴沉同往日里那个嘴角总噙着三分笑、仪态风流的世家公子简直判若两人。他身边的柯察庆不耐道,“有完没完?婆婆妈妈!你们这对野鸳鸯到了阴曹地府里自有大把时光廝守,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忙用双手裹住阿縝的拳头,安慰道,“别理他,他是故意在激你的,莫要上了他的道。我们两个平头百姓,他们要对付的主要还是宁察郡王,且静观他们打算如何动手。”

阿縝算是好脾气的,也很能忍耐,就算刚才宋瑉当面数落他不开窍,他也能无动于衷,可是只要一牵涉到我,他便变得极为易怒,连下手也变得狠辣起来,骨子里的凶性一点藏不住,全都要爆发出来。

我不想成为他恃勇行兇的藉口。

夷嵐珣显然是听清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了起来,“宋瑉那日还在陛下面前为你鸣冤,以你俩的交情,你若求他,说不定他今日还会饶你一命。”

他指着宋瑉,问我,“你为何不问问他,他到底为何要杀你?说不定答案会令你大吃一惊。”

夷嵐珣话中有话,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可相比宋瑉,这个男人更不足为信。

“无非就是杀人灭口罢了。”

“杀人灭口。”他象徵性地拍了两下手,“的确可以这样说。”

夷嵐珣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宋谦对前朝陵氏忠心耿耿,他隐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不惜同南湘派来的细作合谋。鹿鸣,你可知你爹鹿孟衍是什么人?他又是如何死的?我有时真觉得你过得不错,可你却不自知,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人。”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便从庙外射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阿縝一揽进了庙中,身后密密麻麻的箭雨犹如从天而降,伴着一声声惨叫还有夷嵐珣的笑声共同编织成了我这一生唯一的噩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之中,像是被巨浪冲进了深海海底,被冰冷和黑暗压在了最深的深渊,有种窒息的感觉,完全没有注意宋瑉已经在柯察庆的护卫下带着残兵跟着躲进了破庙之中。门外的武璋军投鼠忌器,已经停止了射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不知还有何佈置。

破庙里一下子挤进了不少人,却各自占了一处。阿縝同我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他看着我,显得十分担忧;柯察庆那伙人被大挫了锐气,原本胜券在握的形势也已完全丧失殆尽;相比之下,只有夷嵐珣脸上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信,”我儘量避免自己的声音发抖,对夷嵐珣说道,“你想要洗脱自己害我家破人亡竟编造出这种谎话来,简直丧尽天良!”

夷嵐珣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冷笑了一声。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好,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形容依然一丝不苟,那身绣在祥云暗纹的紫袍没有一丝褶皱,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高傲,他似乎永远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看别人的眼神就像是在注视可怜的螻蚁。

“世人只知冯幻放弃尊贵的身份被逐出宗室,还断了双腿终生只能靠轮椅代步,可又有谁还记得我夷嵐氏冒着被诛杀九族的风险举族支持伽戎人?这江山至少有一半该是我夷嵐氏的功勋!平蒙乱,出东泠,守一方黎民,本王赫赫战勋是靠自己出生入死用性命挣来的,可世人却只知孙行秋!本王何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如今,竟教人指着本王骂丧尽天良?!”

我涨红着脸,找不出半句能够反驳他的话来。我心里乱极了,只能不断重复着说道,“我爹绝不是南湘的奸细,绝不是,他只是个商人,这生意还是祖辈传下来的,他只是偶有同南湘有些生意往来罢了,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这般说?”

“本王早已查明,你家与南湘几乎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只要一出西津便如泥牛入海,再也跟不到行踪,若是正经买卖,也该追踪得到具体是哪家南湘的商铺。”

我气道,“那不过是你宁察郡王在南湘不能为所欲为罢!”

“本王手上有鹿孟衍与南湘惊觉十三骑朱旗主的书信往来,涉及的多为我朝中官员辛秘,后来你父亲贿赂宋尚书,谋得军需差事更得以方便地刺探我军情。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的好兄弟宋璋之。”

“什么惊觉十三骑……什么朱旗主……我听都没听说过……”我近乎绝望地看向宋瑉,一句话也好,一个字也行,可他却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眼前发黑,阿縝将我半搂在怀中,紧紧地抓着我的臂膀,让我可以依靠着他。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都同你没有关係,”阿縝道,“我们问心无愧便是。”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儘管我明白我父亲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我没有关係。

“本王奉劝尔等还是放下兵器为好,都是西津子民,为何要引狼入室?”夷嵐珣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彻底击垮,他转而去说服柯察庆和他的手下。

柯察庆看向了霍縝,冷哼了一声,“西津子民?现在的西津是伽戎人的天下,伽戎人杀人不犯法,强佔房屋良田官府也不管,就连科举考试也得是伽戎人拔得头筹,我不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有何好不服的?”夷嵐珣十分轻蔑地说道,“单论武功,你确实不及霍縝。”

他说这话挑拨的意图毫不遮掩。我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他,发现他也正望过来。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明明带了足够的人手,却还要在这里和宋瑉他们耗着。刚才那片混乱之中,他完全可以趁机脱身,然后再将这些人——无论是我和霍縝还是宋瑉和柯察庆带着的那些兵士全都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同他的武璋军里应外合全身而退。

柯察庆经不得激,一听他的话便顿时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扇动着鼻翼喘着粗气,却又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转头对阿縝道,“他那种人不配同你比,他只是个会偷袭的小人。”

“你说什么?!”柯察庆闻言暴怒,转而拔刀,睚眥欲裂,恨不得弹出眼球来在我身上弹穿两个窟窿。我轻轻哼了一声,重复了一句,“小人。”虽然明白不该去鑽夷嵐珣下的套,可我确实对于这个柯察庆在武试场上偷袭阿縝一事耿耿于怀,结果还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

柯察庆向前走了几步,叫道,“霍縝,你这个懦夫,敢不敢同我再较量一场?”

“柯将军,”宋瑉终于开了口,阴沉沉地叫住了他,那脸色堪比棺材里躺着的死人,“也该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不过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郡王爷舌灿莲花,权倾天下,就连说故事也堪称一流。”

柯察庆不作声了,退了回去,他似乎有些畏惧宋瑉。

夷嵐珣道,“说故事?那你也来讲一个吧。我可以打开门让他们两个人走,你同不同意呢?”

“不成!”柯察庆率先跳了起来,“武璋军就在外头,郡王爷放人是假,想要放武璋军攻进来是真。”

夷嵐珣嗤笑一声,“等时辰一到,就算你不开门武璋军也会攻进来。”

宋瑉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明显的杀意,“今日在场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破旧的废弃小庙里还掛着昏黄的帷帐,只是如角落里的蛛网一般轻触即碎;花了容貌的神像被岁月腐蚀掉了细节,再也看不见脸上的悲悯平静;被打翻的香炉洒出了仅有的一点香屑,也早已因为刚才那场混乱被吹得一乾二净,唯有那片黑焦的炉底彰显着曾经香火鼎盛的过往。

然而,那些留到现在的蛛丝马跡却再也无法令人想像它曾经的模样了。从韶光中走出来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的瞬间老去,那副爱笑的眼眉变得极淡极淡。宋瑉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那件青色的锦云袍还是我特意给他留的料子,我心中苦涩,索性闭上了眼睛。

“既然郡王爷要小人也讲个故事,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以为他会说他的大哥、二哥,他的父亲,或是他的那一眾朋友,可是,他一开口却令人出乎意料。

“昼蓁这种奇花难得一见,花开不过一日,小人曾有幸一睹其容,其实也不过如此,说是天下名花艳绝东川,实则娇弱难养、脆弱不堪。”

我想起那次我是和宋瑉一起见到孙行秋怀中的昼蓁的,那时他分明连连称讚,竟不知他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看来他刚才所言才是腹诽之言,这长久以来,他对我的种种亲近皆是戏弄而已,只是想要看看我那张不爱搭理人的面孔到底是不是真性情。那些与我和姜慈为伍的少年时光对他而言可能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那些同他喝酒消遣的朋友。我睁开眼看了看躺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不知死活的姜慈,却不能否认那对我而言并不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陪伴我走过青春少艾,我也曾为他们放声大笑甚至迎合妥协,他们比我以为的更加重要。这样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儘管宋瑉今天说它其实充满了谎言与一厢情愿。

“我时常在想,这种花既不能入药又容易枯萎,我们的冯相为何要呕心沥血、花尽心思,直至我发现这种花其实并不是那样简单,”宋瑉说得有条不紊,显然是已有准备,我不知他何时对花卉感兴趣,对难得一见的昼蓁如此瞭解,“这花原属中州屠茤科,花朵娇小美丽,可男子若长期接触昼蓁花粉会致不育。”

“你什么意思?”

宋瑉翘了翘嘴角,笑道,“陛下依冯相之言,在寝宫、御花园里种满了昼蓁,也不知冯幻存了何心思……小人十分好奇,住在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当真是……”

“混帐!”夷嵐珣暴怒,一股强劲的掌风朝出言不逊的宋瑉扇去,宋瑉见状不妙连连后退,柯察庆提着兵刃迎了上去。夷嵐珣手无寸铁,却半点不见落了下风,反倒是柯察庆在对阵中只有招架的份,看着有些狼狈。

宋瑉却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等到了陛下百年之后,小太子登基,外戚掌权,郡王爷岂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从你夷嵐氏背叛陵氏便知你们骨子里流的是漆黑的血,伽戎人也分明不过只是你夷嵐氏的踏脚石罢了!”

“你!你!你竟敢诬衊本王!本王要将你碎尸万段!”

宋瑉放声大笑,“夷嵐珣你现在可是在我的手上,大可叫你的武璋军进来呀!来看看谁先死!”

见他笑得张狂,状若疯癲,我心里一沉,觉得宋瑉此刻已经有些不太对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杨牧晨也该有今日。他丧心病狂,将那些但凡与前朝皇室宗亲沾上一点儿血脉无论男女全都充为官奴官妓,任人羞辱沦为玩物,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杀人如麻,四处杀伐,竟还想要他的江山千秋万代,却没料到结果给旁人做了嫁衣!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尔等尽是暴君的帮兇!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在宋瑉愤怒的咒駡声中,柯察庆和那些兵士们一拥而上乱作一团,刀光血影之中也有人冲着我们而来,俱被阿縝刺倒在地。与此同时,破庙的屋顶发出一声巨响,一队武璋军的兵士伴着纷纷掉落的青砖灰瓦从天而降,阳光从屋顶直直地照射进来,照在已经不知何时从神龕上滚落到地上摔得支离破碎的神像上,照亮了那张无惊无喜无惧斑驳的脸正面朝着彼此廝杀的人。

阿縝非常紧张,把我藏在了角落里,这小破庙之中几乎没有可以避让的空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听见惨叫声连连,满目都是刺眼的鲜红,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惨烈之景不亚于当日鬱霖驱狼群袭击昆稷山。混乱之中,我看见一人飞身冲入人群,紧接着提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高高拋上了神龕。

“柯察庆已死!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我震惊地看着站在那里“死而復活”的姜慈,他胸口那一枪刺穿的血洞像是一朵绽放的妖异红花。带头作乱的人已死,剩馀的人便如一盘散沙,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夷嵐珣受了伤,被一眾兵士牢牢护住,这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地上喘得像条逃命的狗。

然而,我只顾着盯姜慈的胸口。我总觉得有很多我还没弄明白的事情,可精神不济令我难以思索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我强忍着闻到血腥气而涌上来的噁心感,慢慢走了出来。阿縝的身上也有血跡,一靠近就让我更加头晕目眩。

“姜慈……姜慈他没事?”我半信半疑地问他。

阿縝点了点头,“回去再同你解释,我们先离开这儿。”我深以为然,可这时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宋瑉不见了踪影。阿縝如临大敌,一手提枪,一手抓紧我的胳膊,大步朝门外退去。

“谁也别想走!”

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一惊,连忙转身,阿縝的枪已经出手,满脸血污的宋瑉却像是一根僵直的木头,迎着阿縝的枪头被刺穿了胸膛,他离得我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枪被拔出时,他身体里的血溅到我的脸上。他注视着我,见我后退,阴惻惻地笑了一下,像是一条冰冷阴险的毒蛇会在人猝不及防之下张开嘴咬上来。

“谁也……别……”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慢慢地倒了下去,伴随而至的是断了龙骨的破庙在须臾间倾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破庙倒塌的那一瞬间,我被阿縝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几声巨响之后四周一片黑暗,坍塌的尘土几乎要将我们这些人彻底掩埋,我屏住呼吸,在那死寂中不知浑噩了多久。

我再次醒转过来是阿縝在我耳边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借着那点亮光看见了他的脸,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叫我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没有大碍,这才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来。

我想要从这狭小的空间挣脱出来,刚一动作就敏锐地察觉到他额头沁出了冷汗。

“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他还想要否认,我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摸,发现他的腿上全是血,一根大樑正巧砸在了他的腿上。我急了,想要用手帮他搬开,却被他捉住了手,“你搬不动,身子本来就虚,别白费力气了,免得又伤了自己。让我歇歇,自己来。”

我气道,“你要歇到什么时候,这条腿是不想要了吧?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见他仍是一脸担心的模样,我顿了顿,“他们怕我逃跑这些天便一直叫我昏睡,我只是浑噩久了身子发虚,精神不济,既没有饿着,也没有脱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摸了摸我的脸,“分明瘦了。”

我笑了一下,心里却还是觉得这几天我虽浑浑噩噩不甚清醒,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折磨,小腿折了,恐怕是怕我突然醒了没有看守会逃跑。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充满了不合理,直到此刻,我仍然不愿相信宋瑉是真的想要杀我的,但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问清楚这一切了。

我先清了清四周的杂物,将那些可能会再次造成伤害的断木碎石清理乾净,最后摸索到了那根大樑,我知道必须一次成功否则这大樑再压上阿縝的腿,他下辈子恐怕就难再站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将它抬起露出了一丝空隙来,阿縝被压住的腿得以挪了出来。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整条腿都是软绵绵的,在匆忙之中竟感觉摸不到骨头,不知伤得有多严重。我又惊又怕,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还是安慰似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用拇指拭着我的眼角,道,“少爷别哭。”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流眼泪,只顾着问他,“你疼不疼啊?”

他索性抱住了我,低头吻我的眼睛,“你不哭我就不疼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终于笑了,看着他两条连站立都不能的腿道,“我背你。”

他微微一怔,刚要拒绝,便被我抢在了前头,“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是,你受的伤比我重得多,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不过是被困了几天,少吃了几顿饭,受了些惊吓罢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我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木棍拄着,转过身背对着阿縝,道,“快爬上来。”

“我……”阿縝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在我的催促和瞪视下慢慢爬上了我的背。他一个常年习武一身腱子肉的成年男子分量必然不轻,一下子便压弯了我的腰,我那只被折了的脚一沾地就鑽心得疼,只能靠那根木棍分担重量。我满头大汗,小小地迈出一步,他便要下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别动,你一动我可就真的背不动你了。”

他果然听话,伏在我背上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但嘴上却还没有放弃,“少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拄着木棍走,这庙建在山上,你背着我如何下山?”

“你也太小看你家少爷了,我可是在昆稷山待过的,把寒铁石从山里背出来,你有那石头重?”我很少同他谈论我在昆稷山的经歷,那并不值得回忆,他适时地沉默了,只是这种沉默令人心头发慌。最终,他蹭掉了我鬓角流下的汗,开始仔细地提醒我脚下的兇险。

等我慢慢从这片废墟里磨蹭出来,眯着眼看眼前这遮云蔽日的陌生山林,除了自己喉间的粗喘任何一种声音都听不见了,山上没有风,林子里没有鸟鸣,背后的废墟掩着不知死活的人,而贴着我最近的那个人也完全地沉寂了下来,只有一点落在我颈间清浅的鼻息昭示着他只是昏睡了过去。

我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宋瑉摇摇晃晃拐进一条陌生的小巷里以及到现在回想起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所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阿縝,可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我沿着一条小溪下山,比我想像中的要艰难一些,却并不像阿縝说的那样完全做不到。疼痛有一个令人想不到的好处——可以擭取我所有的注意,直到那只脚疼到麻木。我依然无可避免地回想起破庙里夷嵐珣的话,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自在。

每走一步都十分不易,这山像是在固执地挽留我,然而烂柯人已醒,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世间,将那破庙以及在其中发生的所有事如噩梦一般永远留在幻境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歇歇吧。”阿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把他放到了一块没有青苔的大石上。他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看上去有些委顿,我学他之前的样子,用树叶盛水给他喝,看着他敛目喝水,我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和眼中泛着的红丝。我心疼坏了,圈着他的腰抱紧了他。他低头,吻上了我的唇,然后撬开了我的齿关,将一口微凉的山泉渡了进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靠着阿縝的肩膀,闭上了眼,听他慢慢道来:“东泠已经宣战,可陛下却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自从孙行秋出现那日起,就再也没有见过陛下。前线战事都由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位大臣商议决定,往往吵闹不休。”

“我们失了几城?”

“一城未失,”见我讶异,阿縝解释道,“边境诸城民兵强悍,东泠人一时攻克不得,不过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我心中沉沉,又想起夷嵐珣捅破的事情来,很不是滋味,“若我知道我爹在做那通敌的勾当,我必当大义灭亲。”于我而言,前朝早已飘渺,那些我年幼时的事情早已被更多更重要的事所代替,这或许也是父亲一直隐瞒我的原因。可无论是瓛朝还是爃朝,西津始终都还是西津。

“他们不甘心做伽戎人的臣民。”阿縝淡淡地说道。我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阿縝话少却总是一针见血。

“东泠正式宣战之后,宋谦一家便离开了上京不知所踪,只有宋瑉一个人还留在这里不知为何。今日见到,才知原来他做了不少事。”

“姜慈被刺的那一枪又是怎么回事?”

阿縝骨子里有伽戎人的凶性,遇到危险时下手会变得异常狠辣,绝不会给对方一点儿喘息的机会,所以看到被他刺了一枪的姜慈还能在乱战之中取柯察庆的首级着实令我惊讶不已。

他转头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夷嵐珣还是宋瑉,他们都带着不少人马,而阿縝是单枪匹马冲进来的。他道,“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根本找不到你的一点消息,是姜大人来找我。可我不信他。”

我明白了,“你不信他,却不能错过他手上关于我下落的消息。他是不是用我的消息与你交换,要你与他们合谋抓住宋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縝点了点头,又有些懊恼,“我见少爷受了折磨身体里就像有把火在烧,烧得我脑袋发热,等我清醒的时候,手里的长枪已经出去了。不过姜大人身上穿了软甲,伤不到性命。”

“看来他对你的脾气十分瞭解,早早做了准备。”我叹了口气,道。

我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脚边有一泓小溪蜿蜒而下,溪边有不知名的小花开得肆意。在这密林之中待久了便不知时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些恍惚,突然伤感地问他,“回去后,你打算去哪儿?”

尘事纷纷扰扰,只叫我万分疲倦,竟有一瞬间就想同他待在这里不要再走出去了。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不知为何,这答案令我内心喜悦起来,原来就是如此简单,只要同他在一起,无论哪里都是一个归处。

“可东泠来犯,阿縝不想上阵杀敌吗?”我问道。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我,不发一言,可他眼中那汹涌的情绪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吻了吻他的耳垂,道,“你去吧,在苍那关时,若见松涛如澜,若闻朔风如鼓,那便是我在想念你了。”

他寻着了我的唇,狠狠地吻住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八十九

树深时见鹿,我们在溪水旁坐了一会儿,就瞧见了一只赶来喝水却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因而躲在树后警惕观望的小鹿。我抓了把鲜嫩的青草逗逗它,它反而往后缩了缩脖子,胆小温顺又害羞。我看着那对又大又亮分外漂亮的鹿眼笑了起来,将我们刚刚在林子里找到的、吃剩下的浆果扔给它了。

这回,它索性撒开四蹄转身跑了。

我愣了愣,盯着它离去的方向出神,直到嘴边被送上一枚酸甜的浆果才转过头来,“我们也该动身了,再不走就要天黑了。”阿缜舔了舔手指上浆果的汁水,轻轻点了点头。

“呦呦——呦呦——”

“难道又回来了?”我听到那小鹿的叫声,总觉得耳熟,恍然在昏迷时曾听见过,我凝神望去,只听小鹿隐去身形的那个方向传来一串凌乱的蹄声,下一刻,一匹骏马从树林里飞出,越过溪水,停在了我们的面前。我顿时惊呆了,走过去摸着它的鬃毛,惊喜地看向阿缜,“你怎么把它给带来了?”

阿缜也很意外,“我没有带它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低头蹭了蹭我以示亲昵。从云城到上京,它驮着我一路走来,从一匹小马长成了现在这幅威风凛凛的模样,上回我被姜慈掳去,也是它带着阿缜找到我,现在又是它赶来救我们于困境之中,我抱着它的大脑袋喜极而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这匹马,我与阿缜才能在天黑前安然下山,它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捷径,是我和阿缜这两个伤员断不会走的凶险陡峭之途。

原来的鹿宅似是回不去了,阿缜带我去了一处新住处落脚,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可心里掂量着他现在这处境,怕是十分艰难。幸而阿大阿二、阿宇都还在,一个不少,令我多少安慰一些。阿缜伤得比我重得多,可他刚能下地就往外头跑,反倒不让我下床,怕我烦闷还把阿宇派来照顾我。那小子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说起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就像倒豆子似的停都停不下来。

“这么说来,孙行秋非但没有被陛下抓住杀了,还去了前线指挥起了民兵?”见他说得口渴,我伸手给他添上一杯茶水,他倒是没半点规矩,拿起来就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我听说孙行秋的烈风军并没有全军覆没,当年冯相使了个障眼法把他们全布置在了边境,少爷你想啊,依我们这位圣上的脾气,当年吃了败仗逃回来的烈风军可还有活路?这会儿东泠来犯,那些早年苦心经营的棋子便活了过来,说是民兵可不比我们的王师差多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想起昆稷山营牢的那一众差拨,想起了曹晖,那个一直心有不甘的男人可曾认真想过他们镇守昆稷山背后的真正意义。

“还有那守关的易阳军,听说被奸臣诬告谋逆,可真到了这紧要关头,前线还得是靠他们流血流汗地把失地都收回来的。”阿宇忿忿不平道。苍那关山高水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个三天三夜,边境到底战得如何,谁也不清楚。

“宁察郡王那厮坏得很,还跟陛下说缜哥不忠于陛下,不能留,还想要杀他,幸好陛下连见都不见他。”

我道,“你怎么连他们君臣间的话儿都知道?”

他神情一滞,显得有些窘迫,坐在软榻上扭了扭屁股,低下头回道,“我是听宫里当差的说的。”

我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宫里当差的哪能同你说这些?”

他红着脸讨好似的给我捏腿。

“夷岚珣现在怎么样了?”我睐了他一眼,端起了茶盏。

他见我没有过多地责备又来劲了,“听说还在府上养伤呢,”他显得特别高兴,可下一刻脸色微变,慢慢卸了那幸灾乐祸的劲,像是晒久了太阳的黄花菜,整个都蔫了,“真没想到宋二公子就这么没了……少爷您说,宋家真的是……”

我手中一顿,茶水险些洒了出来,看阿宇对宋家真相难以置信的模样显然市井里还没有关于我们鹿家的传言,我有些困惑,不知夷岚珣为何会轻易地放过我、放过阿缜。转念一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或许是我始终都太高看了自己,宁察郡王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我这等掀不起半点风浪的小人物放在眼里,我可笑的复仇、可悲的执念、无力的挣扎以及痛苦的怨怼或许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消遣。

“少爷,你怎么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回过神,看见了阿宇关切的目光,轻摇着头,饮尽了杯里的茶。

过了立秋,浓夏转淡,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天气变得湿润又凉爽。大批流离失所逃难的人聚集在了上京城外,然而城门紧闭只出不进,他们只能在绝望中像是会传染的疫病一般被驱赶。在东泠开始进攻的一个多月之后,朝廷终于从各地拨了五万精兵奔赴苍那关,这是年轻的监察御史硬闯寝宫,差点一头撞死在陛下的龙塌前换来的。

我和阿缜挤在人群里,目送着上京一万王师出城,他行走还有所不便,又不愿拄着拐杖,只得依靠着我。我原本心情是激动、乐观的,西津王师铁骑纵横东川无所匹敌,五万精兵足以将东泠人赶出去,一路打到他们的国都也尤为可知,可我周围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女人却各个神情麻木像是一群木偶无声无息,此时再看看那些穿着崭新军衣的年轻士兵脸上的迷茫,我的心就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我花了一个月,上京大部分的商铺、宅子都已做了处理,就连那间老宅我都卸了牌匾,准备卖出去。若我爹还活着,必要挑起来大骂我这个变卖祖宅的不肖子孙,可我的心里竟没有半点波澜也无半分留恋。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了现银进了一批品质上乘的棉料,铺子里熬了半个月没日没夜赶制出几万件厚实舒适的军衣,送去了苍那关。

这一年的深秋,又到了我的生辰,不过一年光景,仿佛我已走过半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缜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我。

孙行秋来了一封信,信中未提前线战事,却是问了阿缜的伤。他原先并不同意阿缜带伤去打仗,这会儿提起,我明白是时候了。阿缜离去的前一日,我亲自为他收拾包袱,他的东西不多,更何况是去打仗,准备几件路上换洗的衣物之后,我便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了。转过身发现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西北深秋湛蓝高远的天空出神。

我爬上软塌,从背后圈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住他的背,他身上那股淡淡草木的清香早就混了我房里安神香的气味,我闭着眼,贪恋地嗅着他身上散发的味道,想要将它牢牢记住。阿缜没有说话,他只是抓住了我横在他腰间的手,张开手指同我十指相扣。

阿缜没有同我道别。这始终令我觉得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去禁军营了,闲时正午便回,就算忙碌,也会回来和我一起用晚膳。

他离去不久,便传来了前线大败五万精兵折损近半,宁察郡王请旨亲赴战场的消息,我便再也不能用每日做不尽的事来阻止自己想念阿缜。于是,在离开上京前,我最后一次拿着入宫的腰牌去了前庆门。

我原本只是想将这皇家之物交还,可门口的侍卫却说什么也不让我离开,等了不久,来公公急匆匆地赶来,只见这时节他脸上竟全是汗,想必是一路小跑着追出来的。

我朝他作揖,他却请我进门,说是陛下要见我。我推辞不得,可心里却清楚,我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杨牧晨一面,同他当面辞行。他或许是别人眼中杀人如麻的暴君,是薄情寡性的君王,可他对鹿家、对我和阿缜却是宽容的,甚至是单凭自己的好恶而纵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一踏入前院,便见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裳的小娃娃跪在廊下,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忙上前跪拜,“见过太子殿下。”

杨佑祺转过那张小脸,才四、五岁的孩子竟一脸忧伤,原本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嬉笑与欢乐仿佛早已从他身上被生生地抽走,再也还不回来了。身在帝王之家令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竟有着不同寻常的沉稳。

“鹿学士。”他竟还记得我,礼数周到地向我回礼。

“小人惶恐,我虽同诸位学士在御书阁誊录,可我不是学士,也没半点功名在身,只做得一些抄写的简单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低下头,浓长的睫羽轻颤,被我纠正也不尴尬,完全不像是那时迷了路对生人无比警惕的小孩子,“鹿卿既是父皇看重之人,必有过人之处。”

“太子殿下……”我身后的来公公欲言又止,杨佑祺点了点头,道,“父皇愿意见鹿卿,本宫岂敢耽误?只望鹿卿见到父皇,能、能劝父皇多多保重龙体……”

我向他叩头,随即起身进殿。

只我一人躬身走入寝殿,来公公也留在了外头,守着小殿下,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竟惊得再也迈不开步子。我呆愣地驻足在原地,礼数忘得一干二净,别提出声,就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那披散下来的头发没有用玉冠束起,更没有如成年的伽戎男人那样结成发辫,一国君王竟如此不修边幅,可令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那头白发。年轻的帝王未老先衰仿佛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以至于其他都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杨牧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见他正将一只白瓷骨罐圈在怀中,掌心贴着细腻精致的瓷罐,极其温柔的摩挲着,仿佛正在轻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肌肤。我从未见过这位凶狠任性的帝王如此柔情的一面,他永远上扬的眼眉正微微地弯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表情不见半点阴鸷,不再是令人捉摸不定无从揣度的高深,他此刻所有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他的欢喜、沉醉,不愿清醒,如此明白无误,那与他服食的金丹没有半点关联,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痴迷。

“陛下……”我喃喃地开口,跪倒在了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来了。”杨牧晨说话时连头都没有抬起,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怀中的瓷罐上,他一边抚摸着,一边同我说,“孙行秋终于把他还给孤了。”

我看着那个骨罐,心情复杂,不知要不要告诉他,冯幻曾留给孙行秋的遗言——要将他的骨灰撒在淄河里。

“陛下,前线战事紧张,保重龙体要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太子和来公公会是那样焦虑、不安,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杨牧晨的一年过了别人的十年,他正在飞快地衰老,想要早早地离开这个人世,去追寻那个已经离他而去的人。

他笑了起来,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打吧,让他们打过来吧,把上京占了吧,和孤有什么关系?孤只是冯幻的伽戎奴,亡吧,随便谁的江山……是孤得意忘形,原本只是不想再看族人被人欺凌,只想配得上他,孤喜欢听别人说孤是英雄,说孤能统一整个东川,孤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他却离孤越来越远……孤甚至还和女人生了孩子,想要这江山福泽传承万世,真可笑,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滴落在那白瓷骨罐上,可那光洁细腻的白瓷上却没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切都太迟了。

“现在孤只是个未亡人。”

听完这最后一句话,我双手奉上进宫的腰牌,在他的身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紧接着起身离去。

我再也等不及了,不想再忍耐我对霍缜如潮的思念,我还有一些人没有来得及道别,还有一些生意没有处理妥当,我甚至连自己随身要带的东西都没整理完。我跨上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只能出不能进的上京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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