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废话么!你就不能说个整话……」
三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了看光秃秃枝头上的积雪,又侧目看了一眼平三,对其问道:「那你这么回避着跟女人同处,难不成,是因为,你早就有意中人?因为心里放不下她,所以你才回避跟别的女人相处的?」
这两句问话听在平三耳朵里之后,平三手上从汤碗里叨泡饼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但是平三却没回答,反而对三郎问道:「那么,三助兄你这么好喝酒,难不成,也是因为心里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却依旧放不下的事情么?」
这回轮到三郎低下了头。
但旋即,他又看向平三大笑了一番——之所以大笑,是因为其一,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对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其二,他从平三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最近这些日子里自己照镜子或者对着湖泊水面时候所看到的自己眼睛里同样拥有的阴郁。
伤过心、求不得的人们,遇到一起之后,只要相互对视一眼,就能感同身受。
「哈哈哈!平三兄啊……」
「哈哈,三助兄。吾听说,海对面的大明那边有句话,叫作『同是天涯沦落人』——」
平三想了想,又把自己刚刚小心翼翼放起来的那只竹筒取了出来,递给了三郎,「再喝一口吧!吾听说这东西,能够排解心中的忧虑。」
「是东汉曹孟德的诗:」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我不客气了——「说着,三郎又是」
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热着耳朵红着脸,把竹筒递还给了平三。平三笑了笑,也喝了一大口。结果就在他俩笑着喝酒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摊位周围的妇人们大多吃饱了后都离开了,而在这个时候,一个默默流着两行清泪的大概得有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晃一晃地捧着汤碗,坐到了三郎的身边。——三郎一回头,差点被这个人吓了一跳。首先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他也是披着头发的,但看样子,貌似很久都没洗头发了,乱蓬蓬得像头狮子;他脑门上带着一只月牙发箍,脖子上挂着一串海棠果大小的佛珠,但在佛珠的下面,还挂了一块铁牌——铁牌上面凋刻的,是不动明王的像——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看不出来颜色的竹棍,冬未去、春未至的,这个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僧袍,比起平三从用料到织法都很考究的僧袍,这男人的僧袍简直就是垃圾堆里拾来的,全是泥垢和油污,与
其说这是个山伏,倒更像是个乞丐;其次,最为吓人的是,这家伙的右眼应该是盲的——乍一看好像只有白眼仁,没有黑眼瞳,再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瞳孔里竟然是一片银灰色的浑浊,并且这家伙的脸上,还长了几颗麻子,而且从他刚刚走过来后留下了的一深一浅的雪脚印判断,这家伙的左腿还是跛瘸的,就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生怖。那人哽咽着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貌似发觉到三郎在盯着他看,于是他也很警觉地抬起头看了看三郎,三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看着这么个残疾人有些冒犯,于是便对那人微微欠身点头,那人见状,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但等他往三郎左手边的平三一看之后,又不禁起身眯着眼睛看着平三看了半天,似乎很难以置信似的;而这会儿平三一口酒刚进肚,同时也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独眼行者,顿时皱起眉头、叹了口粗气,并且很不痛快地感叹了一句:「真
晦气!」
结果那个独眼山伏看见平三这样,却突然笑了起来,一晃一晃地站起身,挤到了三郎和平三的中间,狡黠地一笑:「哈哈哈!真是巧啊——哦对啦,佛祖好像说过:世上事,皆是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说明你我二人,因缘不浅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郎看着二人,稍微有些摸不到头脑:「平三兄,你们二位,认识?」
平手忽然没了刚才的淡定平和,棱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独眼行者,对三郎说道:「当然认识!三助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应该就是普天之下最为大名鼎鼎的……」
「哦,在下忘了自我介绍,」
不等平三把话说完,那独眼男人却很无赖地抢过了话,「小的法号『道安』,乃是纪伊国根来寺的修行山伏。
先前,我在帮人押货的时候,曾经给这位……哦,平三公子的府上送过货物,因此,我俩得以认识的。」
说完,这个名叫「道安」
的家伙还故意回过头看了看平三,「我说的没错吧——您,是叫『平三』吧,大人?」
平三倒吸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这让三郎不由得怀疑起来,毕竟自己先前也是跟纪州根来寺打过交道的:「根来寺?道安法师,您跟津田监物先生认识么?」
道安的身子明显微微一震,却又回过头来,很圆滑地看着三郎笑道:「哦,津田算长师兄么?我俩当然认识了——只不过,算长师兄近些年,主要是在进行锻冶的事由;而我呢,小的我只是根来寺的一名普普通通的修行山伏而已。刚才这位平三公子说小的『大名鼎鼎』,其实全是小的倚仗在下根来寺的名声罢了,笑谈而已,三助大人切莫放在心上。」
道安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着三郎,把三郎打量得浑身不自在;而从道安的话上,三郎却也找不到任何的毛病,他虽然说了一通,却把自己跟「根来铁砲众」
摘得干干净净,却又根本没说清楚自己的来历。
尤其是道安的面目着实有些丑陋可怖,三郎也没多少心思去继续应付他的话。
而道安这边眼见着三郎好像在边用余光看着自己、边琢磨着什么,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饼汤,东瞅瞅、西望望,一下子就看到了平三腿上放着的那只竹筒,一吸鼻子嗅了嗅,大叫道:「啊呀!这是酒吧?来,我尝尝——」
他倒是也根本都没跟平手问上一句,趁着平三不注意,上手就抢;这边平三见状,登时捏紧了拳头,虽是坐着,但是双脚却踏起马步,似要准备揍道安一顿。
可没一会儿的工夫,却见道安「咕噜噜」
地将竹筒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带着满脸醺红笑着看向平三,眯着眼睛说道:「嗯,好酒、好酒!喂,平三公子,我上次去给你送东西的时候,你有点不高兴,差点让我没了脑袋,我这次喝你点酒,算是扯平了吧?我可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的越后!你可别撒野啊!」
平三听着道安的话,虽然愤怒异常,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捏紧的拳头,自然也没打出去。
可在一旁的三郎却笑了起来,此刻的他觉得,眼前这俩都很奇怪的人,简直是一对儿活宝——平三看着风度款款,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但这人却偏偏要忍着自己的血性;而这个道安,看着又穷酸又丑陋,但为人圆滑无赖得很,但这种无赖和圆滑,却又恰好点到为止,能够激怒他人、却又把对方稳稳拿捏。
三郎好像很久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可开心归开心,当平三一把抢回了自己空荡荡的竹筒之后,三个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当然,道安却是一边吃着,一边吧唧嘴——可这种尴尬的安静当中,还似乎透出一股很明显的杀意。
——这是三郎很本能的感觉:他隐隐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平三就是一个普通的想要出家的佛教徒,而这个道安,他也有点不太相信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高野圣」。
安静了半晌之后,打了一个满带酒气的饱嗝的道安,突然换了一个很深沉很严肃的语气,低着头问道:「您怎么跑到这来了?」
「嗯?」
三郎有点没明白道安这是在跟谁说话,还不由得应了一声。
而平三却很冷漠地回应道:「用得着你管?吾乐意去哪就去哪。」
「这可不像您的性格作风。」
「呵呵,说得倒好像你很了解吾似的。」
「哼,毫不客气地说,我在宇佐美先生的府上住了小半年之后,我对您就已经有十成的了解了。」(宇佐美?这个苗字,怎么有点耳1……但是,在哪听过来着?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三郎听着俩人的对话,不由得在心里泛起嘀咕。
平三却对道安的话嗤之以鼻:「哼,自以为是的家伙。」
道安却不生气,像是自顾自地说道:「在下听说,您的『家里人』,都在到处找您呢。」
「用不着你告诉吾。吾知道。」
「所以您才躲到这来了么?」
道安偷瞄了一眼三郎,又对平三笑了笑,模彷着刚才平三的句式说道:「谁能想到,『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的』……呃,平三公子,嘿嘿,会抛家舍业,跑到尾张来?就您这个样子,还算个什么『信奉义理之人』?」
平三听着道安那句「普天之下最是大名鼎鼎」
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明显乱了,但有听道安管自己称呼为「平三公子」,才似乎稍稍安起心。
旋即,平三也反过来对道安问了一句:「那你呢?你怎么又跑到尾张来了?」
「我?我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您忘了,在下,只是一介普通的云游山伏……」
「那你刚才哭什么?」
「我哭了?我哭了吗?」
「你没哭么?」
平三又对三郎问了一句:「三助兄,你也应该瞧见了吧?他是不是哭了。」
三郎点了点头,有点好奇又有点故意地顺着平三的话问道:「是的。道安大师,发生什么了,会让您这么伤心?」
可道安听了,却一脸茫然——其实三郎能感受到,这家伙分明是在装傻演戏,但不得不说,他演得特别的真——有些略微无辜又略微愕然地半张着嘴,看了看三郎,又看了看平三,接着微微叹了口气道:「哦,那可能,是我刚才被风吹的吧——」
说着,道安又指了指自己彷佛没长眼瞳的那只右眼,「毕竟我是这样的,平三公子,您是不是忘了啊?」
说完了之后,还非常细致地给三郎解释道:「这位三助大人,我俩第一次见面,您应该是不知道,我这是天生的毛病——自打我刚出生之后没几天,小的我就害了一场天花,还发了高烧,结果就把眼睛烧瞎了不说,我这条腿也是自打那时候就残废了,小的我……」
可这个时候,却轮到一脸正经高傲的平三,打断了道安的话:「吾也听说了:你们家的公……你们家的小姐,前一阵子好像又一个跑了,而且我听说,是自己一个人跑去了诹访。」
「哈哈,那又如何?真没想到,平三公子您,也会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啊?她本来就是信州诹访郡的人,回去家乡看看又如何呢?」
道安无所谓地说道。
「您家……小姐?道安大师,您不是云游行者么?怎么会有个『您家小姐』?」
恰逢此刻,三郎适时地插话,让道安不由得瞪大了一下眼睛,却让平三的脸上多有得色。
可下一刻,道安却又重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哦,三助大人,您有所不知——其实我除了到处云游之外,偶尔也会跑去别人家做长工的。喏,刚才您应该也听见了,我去给平三公子上次送货之后,就在他的邻居宇佐美大人家里做了一段时间的仆工,算是历练修行,也能赚得一点钱粮、算是化缘了——去感受这天下芸芸众生的日子,也是修行者应该做的事情嘛!我家的这位『小姐』呢,是……」
「行了吧,道安!」
就在这时候,平三突然喝住了道安,「像你这种善工心计的人,说起谎来永远得心应手、冠冕堂皇!你怕是不敢让人知道,你家的那位『小姐』,其实原本应该算是你家老爷的义侄女,结果反倒被你家老爷强娶了,成了你家老爷的侧室,是那位『小姐』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所以才负气出走的——那女人刚嫁给你家老爷的时候,她就逃跑过一次,那是十年前,我没说错吧?」
「我说平三公子,您可真不讲情面呢!您知道就知道罢了,干嘛什么事情都要说的这么明白……」
但平三还没打算住嘴:「而你,道安,吾听说,这次又是你帮着你家大人找到了这位『小姐』,给她送回了家。
对也不对?」
「是。」
「吾听说,这位小姐,最近已经害了病,对也不对?」
「是……说句实在话,我家这位『小姐』的病,已经……」
道安说到这,脸上突然露出了难言之色。
「但是,你分明应该是喜欢这位『小姐』的,是也不是?」
「平三公子,您……」
「哼,喜欢上了自己主家的准夫人,既心生如此邪念,却又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自己的心上人已经时日无多,你却还要带她回去那深渊干什么?就你这个样子,还算个什么男人!」
道安一听这话,彻底抛去了刚才玩世不恭的样子,直接愤怒地站起了身:「平三大人!请您放尊重点,别把话说得太过分!」
「我有说错一句话吗?」
「是,您是没有说错。年初的时候,我帮着小姐她请过一个唐人医生,当时医生就说,小姐的性命,怕是留不过今年年底了。从某种层面上,没错,于情于理,我应该带着她离开。那您呢?」
道安接着,却严肃地正色质问道:「您又如何?您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了吗?您喜欢上了您自己的一奶同胞的亲姐姐,作为一个从小修佛之人,您这不叫心生邪念?而您哪怕被人误解为喜好男色、甚至被人误解为是一介女流女扮男装都在所不惜?甚至您为此可以抛家舍业、以出家之名义在诸国流浪,您就面对自己的内心了吗?」
听了平三和道安两个人的话,在场的人都傻了。
——好在在场的,也就那个卖饼汤的以及三郎俩人而已。
而没过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三郎再三确认,刚才那个摊主一直在忙着拾掇自己的东西、切鱼干肉干、去附近的泉眼打水添汤,而根本没听见道安和平三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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