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管赵淑真在干什么,他只瞧着云罗的表情变化,见她眉眼间舒散开来,融融皆是笑意,他也笑了起来,这才转头看着那玩偶。赵淑真听见“梅花三弄”四个字,不由诧异地抬眼瞧了瞧,手法微变,嘈嘈切切的又换了一个曲子,云罗拍手笑道:“我知道,春江花月夜!”
皇帝哈哈大笑,把她揽到怀里:“这些你倒记得准。”云罗挣扎着伸出手来:“我要。”
赵淑真含笑停了曲子,双手奉上。皇帝捧过那匣子,云罗把那两根线头胡拉一气,音乐还有,但已不成曲调,云罗也不失望,一遍遍耐心试着,黄昏里淡淡的斜阳黄光照在她脸上,如同美玉隐隐光华流转,皇帝瞧得痴了,探头过去在她颊边轻轻一吻,她似乎有点痒,笑着缩了缩脖子,钻到那大衣裳茸茸的大毛边子里边去,手上一颤,不意那乐声倒奏出一小段音调来,她快乐地笑了起来。
皇帝只觉得满心快活,便笑道:“这样子只怕这个绳子抽得也有窍门,爱妃既然送了来,少不得你连窍门要一起教给她了。”
赵淑真微微躬身:“圣上有命,姐姐所爱,妾自不敢拂意。”
皇帝在莳慧宫连宿两夜,第三天才又去了皇后的昭阳宫,接下来立刻便临幸了昭容赵淑真。于是阖宫皆知若要分得皇上垂顾,首先需要投了云妃的契。莳慧宫陡然热闹起来,成天价人如流水,没过两天云妃就嫌腻烦,人太多,她又不会应酬,又听不懂别人的奉承,整日吵吵闹闹,连正常休息也被打扰,皇帝便下了诏意,各级妃嫔无需日常请安,若是云妃想见谁,自然会派人知会。云妃又能见谁?成日家那么一大批美女过来,一大批美女拥去,末了她一个也记不住,仍然只和赵淑真往来。
这一场闹剧,无论进行到哪个阶段,方梦姬始终落落地躲在外围,未尝参加。侍女琴儿暗中怪她:“娘娘你是怎么了,就算不是真的热心奉承赶上场,至少表面功夫做一做也是要的,你瞧那边轰轰烈烈地热闹着,娘娘再不动一动,都快成隐形人了。”
方梦姬淡淡一笑道:“你很眼热她们么?”
琴儿道:“婢子也看不上她们那副洑上水的德性,可是娘娘你也不要太清高了,徒然于己无利呀。”
方梦姬道:“我每天向太后请安,向皇后请安,按规矩合礼仪,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琴儿嘟着嘴道:“娘娘你明知奴婢不是指的这个。”
方梦姬笑道:“你是怪我不去莳慧宫。”
琴儿道:“是啊,你看赵昭容已经抢了头筹儿,娘娘先前不愿凑那热闹,也就罢了,如今莳慧宫别人都不许再去了,娘娘你和云妃是平级,过去探望探望也无不可吧。”
方梦姬若有所思,缓缓笑道:“那头筹儿不是那么好抢的,也只有她才敢抢,对她来说或许没什么,但是对我来说,这头筹儿是祸不是福,我避都嫌避不及呢,还去抢?”
琴儿不解,再三追问,方梦姬却又不说了,半天道:“你不用问,我心里自然有数。后宫是非多,整天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踩着你,大家争个头破血流,到头来也未必得偿所愿。琴儿你要记住,这宫里不比宫外,今后你当讲则讲,不当讲,不当见的,你就当成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这是在宫中自保的唯一途径。”
琴儿道:“可是、可是,皇上……”
方梦姬道:“说来说去,是为了皇上至今不曾召幸我之故,你这又傻了,后宫女子那么多,谁能擅专,谁敢擅专?皇上是明理的明君,自然明白雨露均沾的道理,也决不会专宠一人。你家主子贵为贤妃,又不是侍御、美人、贵人之流,皇上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后日总要来的。”
她看琴儿仍有不服之意,便点点她的鼻尖,笑道:“这真是主人家不急,急杀你这小宫女了,难道你也想早一些瞻仰君容,早沾君恩?”把琴儿闹了个大红脸,啐了声就赶紧跑开了。
方梦姬所料不错,皇帝当晚便翻了她的牌子。方梦姬严妆打扮,心里可是紧张万分,如临大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见了她异常平和,丝毫也不曾提起她最担心的敏感话题,更不曾提一句与云妃有关的事情,她当然更不会无聊到去捋虎须。皇帝当场虽未表示出对她特别赞赏之意,次日却又特地命人送来两块金帛,于是贤妃明白,皇帝对她的知情识趣,还是相当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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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东风夜放花千树
皇帝回到莳慧宫,静悄悄的鸦雀无闻,他直接转到后面房里,罗帐深垂,云罗睡犹未起,他轻声道:“怎么睡到这时?”香吟回道:“娘娘这两天都有些无情无绪的。”皇帝问道:“可是身体不适?”香吟道:“回皇上,娘娘就是嗜睡,别的还好。”她偷觑皇帝的表情,犹豫着补充道,“好象有点不开心。”
皇帝挥手令去,房里光线昏暗,然而那如云如雾的帐子上面悬挂着粒粒珍珠,在幽暗的光线里流光闪烁,不时一闪一闪地交织出一片温润的迷离。他微微笑着坐在床边,听着里面有翻身的动静,可是并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轻声笑道:“怎么了,云罗在生朕的气了?”
里面又翻了一个身,皇帝叹道:“唉,本来打算带你出去玩,谁知你睡也睡不醒,只好算啦。”
他嘴里这样说着,可是并不动身,里面的身子突然翻了出来,钻得太急,她头上还搭着罗帐未及掀开,就这么拖拖拉拉地抬脸望他。皇帝忍不住笑了,替她拿开帐子,道:“想玩?那还不快点起来。”
云罗乖溜溜地应声爬起来,皇帝看她虽然眼神晶亮,颇为兴奋,可是脸色却有些苍白,心下没来由地一阵心痛。皇宫里过年固然是热闹已极,可是云罗终究是个傻子,不谙礼节,很多场合不能参加,就是后宫家宴,也因太后执意不许其当众“出乖露丑”,怕削了皇帝的面子而作罢。所以宫里头喜气洋洋过大年,云罗却并没有挨上这份喜气,反而因为皇帝比平时更忙而疏忽了这里,她比平时都要寂寞一些。前日叫了百戏过来给她作耍,她又嫌闹得慌,并且看到中途就嚷着头痛呕吐了,归根到底皇帝觉得还是太少陪她之故。
皇帝带了衣裳过来,让香吟帮她换上。香吟一看这套衣服虽则华贵,但是全无宫中惯用的龙凤花样,连暗纹都没有,也不是宫中款式,倒怔了一下。皇帝笑道:“我带她出宫。”
这句话在云罗听来没什么,香吟却是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皇上,这……”皇帝笑道:“朕都不担心,你担心甚么,动作快点。”
云罗的身孕并不怎样显怀,只是比从前显得富态了许多,大毛衣裳穿上之后,越发的珠圆玉润,只要不留神还是看不出实情。皇帝带她坐上软舆直到永定门,这个时辰正是换班的时候,侍卫统领周定桢又当上了老差使,早就候于门前照应,一行三人再加临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门,外头候着一辆青布帷车,表面看并不甚华丽,但是细节处豪阔气派是一般人家绝难相拟。
他们从宣德楼往南,穿过御街,两边是黑漆杈子树起的御廊,路中心又安朱杈两行,中间是皇家人马专用御道,常人不得行走,今晚皇帝掩着身份出来,也是走在御道之外。御廊上砖石甃砌两道花坛,岸植杨柳桃杏,这时不在花季,但是所有的杈子及不带花叶的树枝上面都结满了彩带纱绢,挂着无数个灯笼,鲜艳明媚。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京官日常办公衙门聚集之所,直接转出朱雀门,至浚仪桥大街,人声方喧哗起来。
民间习俗,过了年,一直到十五元宵节,街上都是最最热闹的,今年因为是皇帝登基初年,改元大赦,尤其比往年来得繁荣兴盛。这时候天还没暗透,闹市两旁店铺家家缚彩结楼,门楼上华灯已经提前打出来,那灯光最中间是绚丽耀眼的,漫漫地散开去,边缘的光映到暮色当中,另外添出一重朦朦胧胧的晕黄,在未曾尽夜的空气里挥洒开来,仿佛天地都是那样淡淡的流转生色,整个城市都是琉璃水晶做成的一般。
云罗攀着窗帷贪看不够,皇帝轻笑道:“下去,人多,你敢不敢?”云罗欢然道:“敢!”
真的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挤得过分,临止和周统领两个一前一后,如临大敌。皇帝用大氅包了云罗,以免别人不小心撞到她,他们慢慢地走,街市上游人是多极了,做买卖的也到处都是,货药、卖卦、写春联、探搏、饮食、剃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