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2 / 2)

一定要预约吗?

重病人都要预约的。胡丽妈妈说:要是她以前告诉过你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医生。把根儿挖挖,医生说对她的治疗有好处。

好。

三院在郊区。远远一看,青青的庄稼地耸出一片白房子,很有诗意。走进去,一切看起来和普通的医院没有什么两样。对于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小雅的全部感觉就是好笑。很多经典的幽默都是拿这里开涮。她还记得几个:一个记者采访精神病院院长,询问怎样确定病人已经治愈,可以出院。院长说:很简单,把浴缸注满水,旁边放一把汤匙一把舀勺,要求把浴缸腾空。记者说:噢!明白了,正常的会使用舀勺。院长说:不,正常的会把浴缸的塞子拔掉。还有一个是,病人A要把自己泡在浴缸里自杀,病人B把他救了,他也因此被获准提前出院。出院前夕,院长找B谈话,祝贺他已经拥有了正常的心智,同时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A今天早晨在楼顶的晒衣杆上又上吊自杀了。B笑道:我知道。其实那不是自杀。我觉得他把自己弄得太湿了,今天想把他晾干。另一个是关于丝绸衬衫的。一个病人刚入院,看起来一切正常。医生和他谈话,问他:你知道家里人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有病。医生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有病吗?病人说:知道。因为我喜欢丝绸衬衫。医生说:喜欢丝绸衬衫这不算病,我也喜欢丝绸衬衫。病人顿时双眼放光,抓住医生说:真的吗?那你喜欢煎着吃还是煮着吃?

小雅登过记,护士把她带到重病区。一路上,小雅并没有看到她想像中的高高的铁栅栏。

铁栅栏在门上。

病房很小。胡丽缩在床上,显得也很小。她已经瘦脱形了。小雅的心里闪现出自己和胡丽以前散步逛街喝茶的时光,和眼前的胡丽叠在一起,不是一个人。

胡丽没有看她。也许,她已经不认识她了。小雅看见胡丽的手指上有黑紫色的红印。

她的手。小雅说。

自己在门上夹的。护士说:刚来的病人都这样。所以你还是要和她保持距离。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的危害结果,一般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胡丽。小雅喊。

胡丽的目光一动不动。

仅仅经过初步的治疗,她现在还没有正常交谈的能力。护士说。

胡丽,我是小雅。小雅一步步走近,护士把她拽住了。

听话。护士说。

胡丽的头很慢很慢地转过来。

骗。她说。

小雅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她的目光冻成了冰柱。

对不起,胡丽。对不起,胡丽。小雅心里说:如果你愿意,如果打我一顿你会好一些,你就打吧,你就尽情地打吧。多好。你不需要负刑事责任的。傻瓜。

子。胡丽突然又说,把头慢慢地又转了过去。

然后胡丽开始说起来,小雅看见,她把嘴巴拢得很圆,看起来肥嘟嘟的——这大约是她脸部最胖的地方了。她说得很吃力,也很认真。她眼睛定定地、虚虚地、空空地望着什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五个字。倒是不停地变换着节奏: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

然后胡丽开始放声大笑,仿佛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好玩的话。仿佛一个孩子,捡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玩的玩具。

小雅想起胡丽给自己打过的那些未接来电。那些未接来电里深深藏着的,一定也是这句话吧?

负责胡丽的医生是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很沉稳的样子。一看就很适合做这里的医生。小雅问他胡丽还有没有好的可能,医生说当然有,不过要看到什么时候了。按正常的状况,顺利的话,胡丽的病得四个疗程。一个疗程是三个月。如果不顺利的话,三到五年,甚至是终生。

一个疗程多少钱?

不确定。如果一直比较严重的话,一个月的治疗费大约得四千。轻一些的话,两千就够了。医生认真地看着小雅,看得小雅有些心慌:她家人提供的情况不是很多。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小雅摇摇头: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

小雅走出了医院。

是,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骗子。可这也等于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骗子。是吗?胡丽。

小雅的眼泪落下来。

走出医院,走了很久,才打上了出租。小雅觉得有些饿了。问司机哪儿有卖吃的,司机说没有。然后他小心地看了看小雅:家里有人住在三院?

小雅点点头。

那可够闹心的。

能打开收音机吗?小雅说。这似乎是个饶舌的司机,此时的她,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放的是司机们常听的交通台,正在播新闻。说是一个美国女孩得了一种怪病:不知道疼。出生第一天,医生给她采血,她没有号啕大哭,安睡如常。长出牙之后,她总是很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被她当玩具掰掉时,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还常常像嚼泡泡糖一样大嚼自己的舌头。她喜欢吃冰淇淋,喜欢荡秋千,喜欢米老鼠和唐老鸭,喜欢看动画片,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她感觉不到疼痛。这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的舌头常常一片稀烂,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被拔光,她又戳又抓自己的眼睛,使得左眼角严重受损,终于失明。右眼也已经畸形,比左眼大两倍。现在,她每天都带着假牙、手套和眼镜生活,父母被迫对她寸步不离。播音员照常感叹了一下天下无奇不有之后,说:如此看来,疼痛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生理特征。能够疼痛,也意味着健康呢。

快到市区了。前面闪出一个卖熟玉米的摊子,小雅叫司机停车,买了一穗玉米,裹在手里。很暖和。

该说对不起的时候,是要说对不起的。但该吃东西的时候,一样要吃东西。

出租车前行了一百多米,司机放慢了速度。小雅疑惑地看看他。

小姐,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想吃了。我可以把车拐回去买一穗吗?司机说。

小雅点点头。他们一起笑了。

玉米很甜香。两个人一起吃就更甜香。现在,吃着玉米,小雅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胡丽的歉疚没有在医院里感受得那么充分了。因为,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最该向胡丽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不是陈歌,更不是朱宣。

那个人,是胡丽自己。

亮如刀锋的人,才能够不流血。这个她早已经明白的道理,胡丽长了这么大,却还一直没有明白。她凭什么就不能明白?她凭什么就能够既任性还安全?她凭什么就能只赌不输?这是她对这个世界诸多规则的蔑视。她的单纯,她的热烈,她的义无反顾,其实都是一种骄傲。她凭什么就能这么骄傲?她该为此付出代价,为她以前未经的疼痛付出代价。

不选择成长,就得付出代价。代价是不能选择的。上帝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有一条永远不会变:代价是高息,昂贵之至。上帝不做亏本的买卖。

小雅摸摸脸,泪早已经干了。

附:案卷笔录六

当事人:秦惠洁,三十三岁,太原市某公司职员,十年资历股民,与丈夫离异三年。

“我上网就两件事,除了炒股就是聊天。我是在一个名叫‘一夜不归’的聊天室见到他的,一上去就注意到了他。他的网名很特别,叫‘你想让我是谁’,我的网名叫‘我想的就是你’,可能就是名字有呼应感吧,我一上去,他也注意到了我,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发现他很厉害,说话非常精确,还很有哲理,往往一句话就能点中我的要害。之后我又和他聊了几次,感觉都很好,总之是一聊就有收获。后来我们就天天在网上见面了。当时我正处在感情低谷,很想找人诉说,慢慢地就把我的心事讲给他听了,他也很会开导我。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绝版的蓝颜知己。”

“你说的‘慢慢地’,大约是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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