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偃免了他的礼,只问:“怎么都把人聚到这里来了?”
将领道:“回四皇子,是巡抚大人的意思。发灾过后,大家各无居所,散在别处反而不安全,在这里好歹相互有个照应。”
苏偃点了头,心道这巡抚也总算是作对一件事。望望四周,的确搭了不少帐子,便又问:“几日了?”
“从刚开始集人,到今日,大概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柳断笛听那将领说完,忽然接过话,“都在这里不曾走动么?”
“是的,”将领见柳断笛神色稍黯,便又道:“以前都是从巡抚大人那里运粮,量数有限制,几乎每人每天分不到三碗,便决定大家轮着喝粥。不过现在二位大人由京带来的粮食,至少够半个月的伙食。”
柳断笛本想再问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打住。皇帝派来的赈灾粮不止一次,而且绝不在少数,为何运达筹南就所剩无几了?
雨棚那边吆喝几声,便又有人围了过去。大概是粥开了,这次兵卒并未阻拦,只是让他们依照次序排开。柳断笛这才看清他们手中的碗——只有巴掌大小。只有稀粥,没有主食,更别说一天仅仅两顿,恐怕这样的粥五六碗都填不饱肚子。
但那些人脸上却表现得很高兴。柳断笛不知道,这次加了米,粥不像前几日那么稀,至少能够维持久一点。而这些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士卒们很公平,每人两勺,正好填满手中的瓷碗。等到络绎不绝的人群纷纷散去之后,锅里几乎瓜分地一颗米不剩。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粥后,灾民也能安与疾苦,帐子里面人满,便在外头找了避风的角落席地而坐,也不觉得多脏,只是狼吞虎咽的吃着粥。
碧清珏,岸迢垂,柳拂鹰啼彻夜归。早前的筹南堪为苏朝一绝,而今却物是人非,千疮百孔。柳断笛并没有上前作何询问,而是自己去了后方的民帐。难民们见了他,不像以往立即扑上去跪倒在钦差跟前,哭诉求着让钦此救救他们,反而像仿佛不曾看到似得,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甚至可用‘冷眼’二字形容。
柳断笛心中却落了口气,他素来喜静,遇见此番情况亦不知如何处理,到头来还是尴尬一场。
帐中稍寒,并无暖炉取热。他用手触触檐顶,竟摸到了几滴还未干全的雨水。很显然,这民帐裁制并不好。不透气,更不保暖。帐布看似光亮,但若水灾覆蹈,便毫无作用,形如破烂一般。角落处的支架也好似受潮,起了锈疮。
帐外隐隐传来争执声,柳断笛踱步出去,却见那方才分粥的小哥儿蹲在一名老妇人面前大声讲什么,老妇人直颤身体,俯卧在地上喘气,无论小哥儿怎样呵斥都没能爬起来。
这次连苏偃都有些看不过眼,柳断笛忙上去制止。等他费了好大力气将老妇人扳过来的时候才看清,怀中妇人已然骨瘦嶙峋,双眼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泛青。这时围在一边的人群中突然炸出一句“死人了!死人了!”柳断笛才急急地去按那妇人的人中,掐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才陡然回转。
柳断笛冷冷地朝旁边叫唤的那人道,“闭嘴。”那人有些害怕,才悻悻地躲起来,不见了身影。他差了两人将妇人慢慢地扶起来,然后又对苏偃身后跟着的将领道:“去搬把椅子。”
将领领了命,于是极快地拿来一把有靠背的椅子。柳断笛搀扶着老妇人坐在椅上,见老妇人意识还没能恢复完全,只是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便扯下自己的裘衣,搭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在椅上靠着歇了一会儿,便清醒过来,柳断笛俯身蹲在她面前,她立即吓得闭了眼。柳断笛轻声道:“老人家,别害怕。”
老妇人不言语,只一个颈儿地紧闭着眼,柳断笛又道:“老人家,我是朝廷的钦差,您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听到‘钦差’二字,老妇人微微睁了眼,似乎不太相信:“你说甚么……?”她刚刚醒转,气息稍滞不稳,“你说……你是,是……钦,钦差?”
柳断笛点了头,“是。”
老妇人突然呵呵笑了,然后眼睛中泛出了泪水。
“老人家——老人家——?”
柳断笛有些慌了,忙唤了两声,那老人充血的双眼直直盯着柳断笛,声音哽咽却毒恶,“你们——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统统不得好死——!”
老妇人忽然伸手重重一推,柳断笛便随势跌在地上,苏偃连忙去扶他,旁边士卒也一肚子怒气,想要冲上去教训这不知好歹的老人,却被柳断笛拦了下来,“慢着!”
柳断笛心下生疑,推开苏偃掩扶的的手,回到老妇人面前,他道:“老人家,……,您方才说‘贪官污吏’,为何你说他们是贪官污吏?”
老妇人本来侧着身,听他这么说反而转了过来,“问我为何?究竟为何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柳断笛道:“的确不知,我们亦是前几日才派来的,对于之前的事毫无耳闻,如果您了解什么,不妨也请您如实相告。”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冷哼一声,“假惺惺。你们官宦向来都是官官相护,不然皇帝运下来的物资,又怎会只有如今这些?”
“老人家,请您明示。”
老妇人笑了一声,“皇帝贤良,我们百姓个个周知。而今灾况如此繁重,怎么只会满足我们每日没人两碗稀粥?委屈我们住宿在如同冰窖中的帐子里头?甚至连暖和的被褥都少得可怜——?”
柳断笛听后无言,低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您说的这些……都属实吗?”
老妇人冷笑,“属不属实,你自个儿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柳断笛点头,“老人家,我会尽快向皇帝转告这里的情况。”他想了想又道:“您可否告诉我,方才为何与那些兵卒起了争执?”
旁边杵着的小哥儿一听便急了,急忙抢着嚷道:“都已经过了点儿,她才……”
话未说完,便被柳断笛打断,“够了,你无须多说。”
老妇人冷眼看着这位钦差大人的言行,然后才道:“我家闺女病了几日,眼看就要……我出去找些草药,回来晚了,想找他们讨口粥喝而已。”
小哥儿连忙又想插话,“的确是她不对,不能为难规矩吧!”
柳断笛道:“人是活的,规矩就不能改改么?”听他又想接话,柳断笛便提前打断:“这几日先别做事了,去后面想想究竟错哪儿了,再回来。”小哥儿无法,只得由着两名差役架走。柳断笛朝另一名兵卒吩咐:“去煮两碗粥过来。”
老妇人呆住了:“其实不必、不必这样……”
柳断笛笑了:“不必哪样?”
“当真可以为了我们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惩罚朝廷官儿吗?”
柳断笛摇头道:“您并非一文不值。况且我惩罚的也并非只是朝廷官。”
这下老妇人态度友好了许多,柳断笛便叫她稍等一会儿,粥好了之后自己陪她一起去看看女儿,碰巧出行的时候带了些药,不知有没有能够用上的。老妇人感激地望着他,眼中的排斥早已消失不见。
见柳断笛站起来,老妇人不好自己坐,但刚刚起来一些却又跌了回去,柳断笛扶她坐好,告诉她不必在意这些。
许是蹲的时间久了,柳断笛站起来时突然觉得头目眩晕,眼前黑漆漆一片,幸而及时稳住了,不然又得叫苏偃担心一阵儿,还好似乎他并未察觉。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