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风了。当心受凉。”
柳断笛闻言,万千心绪终是一涌而上。他仿佛能够感同身受,一时竟明白了苏桥所处的境地。并未进退维谷,而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心,另她连拒却都忘记了……
他心中苦然,终究还是损人害己。苏桥自始至终……分明是最为辜善之人……
自己却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之遇。
——柳断笛,你果然狠心。
既然择了此路,便永无回头之日。他使自己屏绝私情,面庞上遂又恢复淡然之色。
“关于此事,我有几项计策想同公主说。待我回后便以信笺方式交予公主,可行?”
苏桥苦笑:“既然柳大人早已计划好,又何必再来询问我的意思……?”
柳断笛道:“公主隆恩,臣下永生难忘。”
苏桥摇头,直视他道:“客套之言,多说无益。”
柳断笛闻后不语,半晌,才听苏桥又道:“事到如今……我只想听柳大人向我说一句真话。”
柳断笛应曰:“请公主明示。”
苏桥略微低首:“你说……是为了苏朝盛世,我却不信。”
柳断笛静默听罢,只接道:“臣下所言,句句属实。”
苏桥摇头:“我只是觉得……柳大人不该会以牺牲我为代价,来换苏朝盛世。”
柳断笛心中微颤。
自己……究竟为何这般……
苏桥说,并非为了江山天下,并非为了百姓安和。
他思索半晌,终是明白开来。
呵,自己果然存了私心……
他抬首,与苏桥对视,勾唇微笑,字字铿锵——
“因为……我喜爱之人,不愿看这天下颓圮四裂。”
苏桥忽觉那抹笑容无比惊艳。
是……这也便是自己答应委身和亲的缘由。
因为啊……
我喜欢你……能为你做一点点事,也都是真心乐意。
苏桥止了哭泣,反而笑的愈加明媚。
如此这般,仿佛便不会再感到失落与心痛了。
“柳大人居心良苦……你心生爱慕那人,是何幸甚……”苏桥拭尽泪水,犹有羡煞般轻声喟叹。
柳断笛苦笑不言。倘若以此深爱,复以千古且不能缓平之痛呢?
此等深爱,终不过是强加于他罢了。诸如粪土,何谈幸甚二字。
“失陪。季尚微凉,柳大人也莫要停留久了。”
苏桥起身,弹去衣前衣后的土尘。柳断笛跪身叩首:“微臣恭送公主殿下。”
苏桥只额首,拖着绀青色的素锦裙摆尾,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柳断笛低着头,并不能瞧见公主远去的模样。这一次,她并未唤他起身了。她与柳断笛,本就凤霞臣子,不容相配。抑或是……在他二人落定之时,便早已拟好前景。苏桥昂首,细细打量着远边霓虹,半晌抬手遮眼,熟知是掩藏余泪,还是挡屏霞光?
柳断笛深深纳气。
他这一生所欠,怕是再也无法偿还。
……
七月初,公主苏桥请命,愿替皇父款待邻国贵客,观赏苏朝都城方圆风光。帝赞其淑惠德贤,恩准,又令柳断笛陪侍。
都城南面,有九鸾山落座。因其崎岖九转,山端顶处立有凤鸾阁,故名“九鸾”。
柳断笛驾马走在前方,阖炤与公主分乘安车。
凤鸾阁中存书万卷,常聚高僧在此坐禅诵经。传闻凤鸾阁乃是神庙之一,若来此供香,神灵便可佑其永世安好。
山路多崎岖,一行人登上山峰已至傍晚。柳断笛回首示意,身后驭马者便立即将安车停了下来。
少顷,庙门微敞,走出一位驼脊老者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有礼了。”
柳断笛稍稍倾身,道:“我等造访,还望主持担待。”
老者笑道:“那是自然。施主大驾至我佛门,哪有不善之理?”
话毕,便唤来小僧一左一右打开门扉。轻躬身,道:“施主请。”
柳断笛同他一并入寺,身后仍跟两架安车与随侍。
入了厢院,老者道:“房间早已备好,几位施主可在此处歇息,斋事稍候方会呈上。……天色不早,待到了明日,贫僧再向几位施主逐一引见,可好?”
柳断笛颔首道:“有劳主持了。”
老者闻言向他行礼,随后便转身退下。
柳断笛来至安车前,躬身道:“迎公主殿下、大长。”
苏桥应声道:“柳大人不必多礼,起罢。”
语毕,便掀了帷幔,由人搀下马车。她来至阖炤所乘的安车之前,替他揭开帐子,抿唇轻笑:“大长请。”
霎时,竟另阖炤挪不开眼。——此刻微风轻拂,花雨如至,公主立在花下,娉婷如柳,颜容玉秀。
堪甚当年与王禧相遇。一颦一笑,美不胜收。
好半晌,他才回神道:“是,是……公主请。”
阖炤跟随在苏桥身侧,心下悸动。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动情了。
他加快了脚步,来至公主身旁恭敬劝道:“此刻夏风凉爽,片刻便有繁星高挂空中。早闻苏朝景色秀美,不如寻一处凉亭稍作闲话?”
苏桥将眼中酸涩压下,勉强回身莞尔道:“大长与我……倒是颇为有缘。就依大长罢。”
苏桥望着他眼中丝毫不曾遮挡的欣喜,苦衷不断。
柳断笛——你要他阖炤爱上我,我做到了……。
倘若这般,便能承你所愿,守你口中、心中那人所言,安定芜江,为苏朝盛世铺路践行,是不是我在你心里将可一存芳名?倘若真是这般……柳断笛,你将永远不会慨悟,我是多么心甘情愿。
柳断笛似是触到她的目光,竟是不知此刻该当以笑温存,还是闭目不视。
片刻,他仅是一脸淡漠地目送公主苏桥与阖炤并肩前去。
腹胃中的荆棘与胸腔内的酸楚一同涌上,柳断笛苦笑一声,将他们尽数忽视。作孽太多……注定是连上苍也不能容许的。
饭后归了宿地,房外宁和无声。柳断笛却深明,如此安定之态绝非如己之人能够享有。现下阖炤心慕苏桥不假,任谁都可瞧出。但区区薄情并不足够为她舍去家国天下,还需一个契机,将他的情钟推至不复之地。那时才算一诺亘古,不得更改。
“……公主可回房了?”
柳断笛唤来人,轻声探问。
“回柳大人,公主适才同大长用了膳,已经回来榻处了。”
柳断笛闻言微颔首,向他道:“你现在去禀告公主,就说在下稍候有事求见。若是不便,也可择日。”
那人行礼后退下。柳断笛依在木椅中,燃了灯,焚尽桌上几篇草书,半晌才听门外回禀:“柳大人,公主殿下并无不便,请您来厢一叙。”
柳断笛听罢,扬声道:“知道了。”
略微整装,起身时忽感头目眩晕,方想起此行仓促,竟是将药物落在柳府。若是青衣瞧见……定又要责备了。柳断笛轻叹一声,自己究竟是畏惧青衣的絮念,还是畏惧死亡呢……或是说,真正忌惮惋惜的,仅是不能瞧见苏偃荣登大宝,号令四方?
他摇头,将这些糅杂在一起的念头统统打散,尔后来至公主房前。
“微臣柳断笛,拜见公主殿下。”
房内应声道:“柳大人免礼罢。”
柳断笛起身,推门入内。苏桥已然启声:“你们下去,我与柳大人有事要谈。”
几名婢女忙应声退下,苏桥见室内只两人,这才道:“柳大人不用拘礼,请坐。”
柳断笛颔首道:“谢公主。”
入座之后,一时不知如何启齿,房中冷气凝聚。稍刻,仍是苏桥打破宁寂。
她叹息一声,直言相诉:“柳大人来寻我……应是已寻好法子了?”
柳断笛道:“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下官惭愧。”
苏桥替他端茶,柳断笛并未如何推辞,只瞧她自顾自地执起玉杯微润一口,如是自嘲般地笑道:“柳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见我……除过所言之事相系家国之外,还有甚么呢?”
你总是不愿与我淡叙余事的。向来不肯。
苏桥心中默道。
柳断笛闻出她话中苦涩,却又不能出言相劝,只答道:“难为公主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