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断笛瞧着他的发顶,忽然觉得自己亏欠他良多。或许本不算亏欠,但此刻瞧见这般无助,几如孩提的苏偃,他这才彻悟。此后无法伴苏偃太久,他早已认定如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
“留在我身边,就留在我身边。……这江山社稷大抵已经宁静下来。你喜欢天下晏清,现已四方安和。……倘若你喜欢,我愿陪你走遍天涯四处,只是……只是……”
年轻的皇子殿下紧紧攥着他的双手,却沉沉埋头,声音中尽是颤抖。
他无法同他说——
其实啊……阿笛你是可以离开我的。阿笛你无论去了何处,我都能寻见你。
——他无法触及心底深处最难出口的字眼。
阿笛你活下来。其实我苏偃仅是苟求你活着。
生死相隔,行程实在太远。
阿笛……我只是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无法昭着坦明。最是害怕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去,便印著成真。
“……殿下。”柳断笛轻叹,“这样的殿下,我看着心疼。”
苏偃闻声,终是再也抑制不住。
“阿笛,闭下眼罢。”他说。
倘若柳断笛双臂有力,他定要教他连耳朵也一并堵上。
柳断笛顺从地闭眼,耳旁便传来苏偃低声悲泣的声音。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掉落在手掌中,柳断笛却感心上狠狠一烙。
苏偃并不记得上一回哭得这般断肠是何时候。
就连母妃离世,他也不曾嚎啕一声。
但这一回,仿佛要留尽一生的眼泪似的。
“殿下……”柳断笛闭着眼,轻声说道:“阿笛做尽恶事,从来不悔。能够得遇殿下……实是,大幸。”
他为苏偃保了天下、定了平川,而代价,却是苏偃恨生情散,将千万责罚逞降于他。
值。他从未感到可惜。
如今诸事明清,惟一愧憾的,便是不能做到两全双齐,家与国,均无失。
耳旁那一声声泣咽,苏偃终于得以尽诉衷肠。
“……你所结识的每一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我这后路做打算。……可是你知不知道,倘若没有你,尘世再易,我也始终无法迈出一步……”
柳断笛扬起唇角略微施笑。
他总有法子,劝说苏偃的。
竹木香越发浓郁,柳断笛逐渐睡去。
往后他每日醒的极其少,或是夜里清醒,常能瞧见苏偃双目熬红,守在一旁。
“阿笛?”苏偃俯下身,将他拥在怀中,“你……痛不痛?”
柳断笛微怔,近日来昏睡的太久,即便是痛也无法感知。
他摆首道:“不痛了。”
苏偃念起日间里,宁楀前来替他换药,可柳断笛身上的创口却怎样儿也不能愈合,泛着鲜红色的血丝,瞧得苏偃阵阵心疼。
“当真么?”苏偃手下愈发使力,“可是,我痛。”
他贴紧了柳断笛,轻声道:“阿笛一日好不起来,我这心便一直为你而疼。”
柳断笛慰抚道:“殿下请安心。”
苏偃颔首,又说:“对了……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的意思。”
“甚么事?”
“送你回来的那个女孩儿……我遣人查了。她现下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当初多亏她们一家舍命相助,而今,我也想补偿一些。”
柳断笛苦笑道:“是我害她失了亲人,言及补偿,又怎能偿她丧亲之痛呢。”
苏偃道:“你看这样如何?我去启禀父皇,道是与李霜珏结下不解命缘,加之李霜珏双亲均逝,不若就此改了姓,做我的女儿。”
柳断笛闻言,眼中颇喜:“可行吗?”
苏偃答道:“自然。”
“好……多谢殿下……”
苏偃拧眉,不待他说完便探首吻上他的唇,直至柳断笛微有些喘息,这才将他放开。
“不准说谢。”
隔日。
苏偃果真不曾怠慢,下了朝便入宫独见皇帝。皇帝闻其所言,虽有些惊疑,但终归是拟了旨。
历昌二十七年十月一,四皇子收孤女霜珏为嗣。宣旨之时,长亭廊外,候着的是千百官兵,银盔铁戎,一并跪身拜道:“卑职等,请公主安——!”
苏偃阔步上前,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珠,正声道:“你的母亲为了救他,尽职尽责,是我们欠你。……从今往后,你便革名苏霜珏,是我苏偃的女儿,是我大苏朝的公主。只你一人,独宠一生。”
十一月中,礼部侍郎赵淙恩辞官而去,不日便传来溺亡芜江河的消息。
据人称,赵淙恩在跌入芜江河之前,纵孤舟独泊,隐有高歌之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十二月,皇帝病重,举国皆知。
柳断笛想了这数些日子,起初苏偃一直不同他说起青衣,但他早察不对,逼问出结果来,只觉心凉如霜。之后则是赵淙恩溺亡芜江河,而现下皇帝大限将至,终是该将一些话,向苏偃道出了。
“殿下。”
苏偃立在桌前点香,柳断笛轻声唤停他。
“怎么了?”苏偃搁下香炉,忙返至床沿,伸手探他额头。
柳断笛避开道:“想说几句……殿下不爱听的话。”
苏偃神色一慌,却很快掩过:“既然知道我不爱听,那还要说?”
柳断笛不答,只问道:“如果……是我害了果亲王,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凝眸深望他,良久才摆首:“不是你害的。果亲王成事心切,敛不住性子,迟早惹出大乱来。早些将他权兵剔了去,反是好事。”
柳断笛抬眼同苏偃端视,瞳子之中微微晶亮。
他道:“是我害了廉王。……明明知晓纪公子心气倔傲,还教褚桑去迫劝他,使他假戏真做自尽惨死……若不是这般,廉王也不会疯魔……”
苏偃沉叹,道:“廉王操刃放肆妄言,加之集兵逼宫,早已死路一条。你不过是救驾出谋,又何错之有?”
柳断笛听他分辩,颇有些啼笑皆非。
终还是展了笑意,轻声问道:“是我亲手将公主送去芜江,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毅然:“公主若不愿,你也无法成事。当初说过了,各安天命。六妹难产而逝,于你何尝有错?只不过……是你把自己困在死胡同中走不出来罢了。”
柳断笛笑容愈盛。
公主为何呈他所愿,正是自己拿这‘情’字,搏她最后一场情深所归。
他无疑全胜。
艳花簇锦,泼墨成烟。
“可是殿下,”柳断笛笑道,“现在,我害了自己。……我要将自己害死了。”
苏偃心惊,更是如锥剖脊。
他不能再做些什么,惟能拥他入怀紧紧环着。
“阿笛,你何必说下这样儿的话来招惹我?”他缓缓呼气,鼻息喷在柳断笛颈间,“你所做的,无一有错。总要将所有事往自己身上揽,你怜惜我几失兄弟姊妹,难道我就不痛心你么?”
柳断笛闻声,再也答不出。
他如何答?——答了,便是许他苏偃一生重诺,可自己这副身子能捱几时?
他苦涩地笑。
“不要笑了,阿笛。”苏偃抬手抚上他的面庞。就是这张清秀洁玉而又惨白无色的脸,要他成宿成宿的思念,非得瞧着才安心。生怕一闭眼,他便离开了。
“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苏偃沉声,“万万民众与苏偃,你究竟爱哪个更深一些?”
柳断笛一怔,尔后却决然地干脆:“我并非一个称职的柬储官,……起初我心中只想着江山,而现在,我心中想的却是——殿下的江山。”
“好了。”苏偃说,“我明白了,也知足了。”
柳断笛在他臂弯中,轻叹一声:“储君上位定要铲除柬储官,这也是上苍早已定好的……”
苏偃闻言轻颤,半晌才道:“阿笛,你待人极好,无人不赞你贤良。可正是这般,你实在将他们看得太重,实在将生灵百态看得太重,走到头来,于我又公平么?”
柳断笛歉声:“阿笛伴得殿下基业隆安,乃是幸使偶然。而生老病死……却是必然之事。”
苏偃听他言死,忽地激促起来:“……不准言死!我,不愿放开你……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天,乃至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