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将他向前一掼,手中的剑鞘又重重击在他的臀腿上。那柄剑鞘上虽然没有什么繁饰,但也是实木制成,挥舞起来,沉重非常。只挨了两三记的工夫,王昙已经腿软得站也站不住,欲向前扑,王嘉迎上前来,他手臂上又被紧紧握住,稍稍一挣,扭得肩膀上也是剧痛。
行散行得多了,身上本就敏感,多少人连窄袖的衣服也穿不住,何况去承受盛怒下的责挞。王昙挨了这几下,像是终于想起来哭似的,断断续续地求:
“阿兄,阿兄,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啊!不要打了,阿兄——”
?王嘉冷笑道,“我看你是还没有清醒。”
他扭着他就向西走,盛日的朝阳被他们撇在身后。晋朝宫廷中,还是当年吴宫的布置,幽深的黑瓦与白墙,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苍苔从墙根下冒出来。王昙眼前昏昏沉沉的,惟有疼痛与恐惧是生长在清醒中的。他的泪水流的满脸都是,不知转过了几处廊檐,他于恍惚间听到什么声音,忽然嘶声力竭的尖叫:
“阿兄!阿兄!”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他眼前是竹木连成的小径,通向矮而秀丽的亭阁。一整片竹桥连着亭阁,都落在一片清幽静谧的水面上,正是皇帝还作太子的时候引活水修建的西池。王嘉扯着王昙走至竹桥上,一把将他丢进了水里。
西池挖得不深,王嘉在竹桥上没有走出几步,倘若王昙站直身子,水位也就堪堪到他的肩膀。可是他手足发软,身体无知无觉地向下沉。王嘉皱了皱眉,跟着跳进水里,揪住王昙长衫的后领,把他向上一提,按在竹桥边,挥起巴掌,就向他臀腿上打去。
王昙穿的衣服轻薄阔大,被水浸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隔着衣服,尚能看到之前剑鞘打过、几道凸起的肿痕。故而这顿巴掌打得声势惊人,混着水声,惊得池中的游鱼也远远躲开。王昙的双手死死地扒着水上的竹桥,身后挨着巴掌,浑身都湿淋淋的冷,惟有臀腿上热得发僵。他牙根紧咬,自喉咙中溢出一阵介于尖叫与呜咽之间的声音。
王嘉打了不知几下,看到王昙不断地用十指去抓池上的浮桥,抓得指节发青,指甲缝中竟渗出血来。他抬手把幼弟的胳膊从住桥上往下扯。王昙又落入水中,拼命地挂在长兄的身上,在水里也只是哭,被自己的眼泪呛得一阵阵地咳嗽。王嘉站在水底,拖着他向外走,水的浮力一点一点地从他们的身上褪下去,倏然褪尽了,王昙胳膊上的力气就支撑不住,一下子从王嘉身上松脱下来,软在地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跌了这一下,只当自己还在水中,仰头看到长兄背着光,浑身也湿淋淋的。他蜷在水边,疼痛与恐惧从喉咙里向上涌,涌出来,是一股很轻薄的甜味。他于痛楚中感觉到一片近于麻木的平和,就渐渐地停下眼泪。王嘉见他缓和下来,又扯他起来,扭着他右边的胳膊,定定地说:
“我上次怎样说的?你再行散怎样?待我拿板子来将你这只手打断。”
王昙尖叫一声,又被甩在池边。王嘉指着他正欲训斥,王昙一把撑起身子,转过头问:
“阿兄在东宫的浴汤里也会这样对待太子吗?”
王嘉双目骤缩,怒不可遏的一巴掌甩过去。王昙两眼一黑,一头撞向地面,左耳中有什么东西,温温热热的,贴着脸颊滑下来。他拿手一抹,放在眼前,眼前黑乎乎的,晃晃悠悠地聚焦,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又抬起头,看到长兄的脸在他的眼前。他看到长兄目中,烈火一样的盛怒熄灭下去,他刹那间感觉到心头无比的轻松,汹涌清晰的痛意,这时才从四体百骸中倒卷上来。他的手中是一片鲜红的血,那一巴掌打穿了他的耳朵。
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伸手去拉王嘉的胳膊,王嘉听见他说:
?“阿兄,阿兄,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我不想的,可是,可是我……”
他哭了一阵,又停一阵,语无伦次地,最后慢慢地说:
?“我的微躯残命,本是大兄所赐,那么有一天阿兄教我去死,我也没有什么怨言。”
他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得到了很深刻的解脱,脸上浮出一种笑意。他又抬起头来看,在王嘉的面孔上,看到震惊与哀恸交杂的神情。王嘉哑然良久,很颓然地说道:
“我不过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这一病又养了很久。他在太宁元年的秋天同长姊去往江北,于太宁二年的暮夏奔马跑进内宫,如今又入秋了。王昙教下人把床榻搬到窗边,养病时,支起身子来看东宫的庭院。在战事中,院中的桃李树都少人打理,叶落枝颓。树木的小枝,细瘦支零,灰白枯槁,像死人张开的指骨。
郗将军解了建康城的围,王兑很快就从前线退下来,倒是王嘉还在前线固守。王兑来接王昙回王府,一路上只当看不见幼子裹起的耳朵,顾左右而言它,只是胡乱说些家务、饮食之类的闲话。王昙更加怕冷了,惟有服散时稍热起来些,每天穿衣,都层层叠叠地裹着,捂出一身的冷汗,也不觉得。
在战事的余波中,王府十分冷清。桓道才一直无子,干脆教回府的王昙搬到王嘉的院子里住,吃饭时凑凑人气。只是桓道才也不常在府中——临海公主于新婚中再度有妊,桓道才隔三差五地在公主府上往返。有一次,城外流民的箭矢射到她的车顶上,她把那支铁簇都没有的秃头箭拔下来,带回府中给王昙玩。
众人于冬天前凯旋,王仲的残部都被逐到江北,王嘉依旧作他的中书侍郎。这时王昙已经在嫂嫂的偏院中住习惯了,每日午后,王嘉回府,他还能同兄嫂一同吃顿晚食。桓道才频频在人前提起公主的妊娠,紧跟着就提起王昙——从小由他们兄嫂看着长大的,也像是个孩子一样,忽然就到了婚配嫁娶的年纪。这些事情由桓道才提起来,之前曹抒也提了几次,王昙只觉得惶然,反倒是王嘉为他开脱:
?“他身子弱,如今放出去别居都不放心,哪里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呢?再由他几年罢。”
?从前王嘉最恨他不成人、不上进,如今竟头一个地宽容下来。王昙偏着头,侧过右耳听兄嫂讲话,左耳对着堂下,被奴婢叫了几声才听见了。他回过头,看到奴子捧着银盆给他洗手,头一侧,堂上的对话声顿时模糊起来。
他左耳中的疼痛一直没有消退,拿净布裹着,像一个昭然的烙印。王昙平静地将手浸到水盆里,他尽力地吃了几口饭,手心里就不住地冒出汗来。他能感觉到长兄的目光不时向他投来,那目光中却连叹息也没有了,不过是纯粹的关切。好像他从前只是在忍耐着他,如今他却真正地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了。
完整与残缺,好像是瞬息与永远,好像是汉的盛世与他们的盛世。从前在完整中的病痛,常常让他对自己的身体生出一种痛恨,而残缺是摧枯拉朽的接受,是他毕竟聋了一边耳朵。一个身子坏了的晚辈,连叔嫂间都不再需要避嫌,毕竟,毕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洗过了手,离席去给兄嫂施礼,桓道才叮嘱了几句吃药换药的事情,就放他自去。王昙身虚体寒,又在隆冬中,连医士们看过,也不再拘禁他饮酒服散——只当药用,过了冬,再提食补的事情。
成了药,王昙反而懒得吃,他如今竟常常想起武昌,想起他在“外人”中的那五年。而世上终于是没有一个十全的境地,他紧跟着又想起军杖,想起王仲的尸体被夺来斩首,披着头发的首级,高高地挂在建康城的竹篱墙上。王仲的头颅被挑在矛头尖上,死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而他却像是沉在水底,仰躺着,河水从上面流过。
就是桓道才提起他婚事的那一晚,天黑得很早,夜又长,王昙反覆地睡不安稳,中途又被吵醒。他只剩一边耳朵,听不清声音的来处,只觉得天地间满是惶乱的人声。他只道是又魇住了,翻个身起来,想要叫人来点灯,还没走出内室,却看到庭院中通明的灯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昙随手扯出件裘衣来,裹住身体,穿上鞋袜要出门。他拉开门扇,一低头,看到他的木履被踢歪了,廊下满是乱糟糟的脚印。王昙提起腿,将鞋子塞进履中,趿拉着鞋履,一抬眼,顿时撞在满院幢幢的人影里。他朝上一看,王嘉举着灯台,披着衣,竟也相当的茫然。反倒是王兑披着头发,趿着鞋,扶着长子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的,居然在哭。王昙见到王兑这么狼狈,顿时大为好奇,啪嗒啪嗒地穿过庭院,走到长兄房前,他听见王兑哭道:
“大郎,我,我梦见,有人要买你的命!”?王昙大惊失色,“那赶紧要请道长来看看呀!”
王嘉在灯下瞪了他一眼,又无奈地去扶王兑,“父亲,这都是哪里的话?”
王兑却道,“大郎,阿奴说得对,此事岂可不慎?你的院子住得太久了,又经丧乱,是应该重新翻过土修一修,打理一番。修葺的时候,你与儿妇就换一个院子住也无妨。”
?王嘉忙道,“我这院子住得好好的,况且阿弟还在养身,怎可轻动?”
王兑蹙眉道,“他也多大了,哪里还要跟人住?养病何处养不得,难道还会短了他的吃用?”?
王嘉笑道,“父亲是掌印治国的人,如今关心则乱,怎么闹小孩子脾气?”
王兑只道,“你母亲也很担心,你从小长大,多少次都凶险得很。你只当是领我的情。”
王嘉轻轻一叹,王昙向上看去。夜色昏沉幽暗,院中的青砖被火光照得森然,王嘉立于门前,单手举着烛台,灯火投在回廊栏杆上,却无丝毫的摇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王昙知道父亲恨他。
王兑恨他,因他本当静默着死去,却竟然发作出来,轰轰烈烈地带累了人。他向来不算爱他,如今王昙住在长兄院中,又卷进朝事,离得太近,牵扯得太多,俗务中就有恨生出来。王兑早已不记得把小儿子扔进水里,却始终因为王嘉跟着跳了进去而愧疚——那险些就断送了他的爱子,他这麒麟儿的前程。
这份爱如此真切,王嘉只得缄默。他缄默着任由父亲一手操办,主持着迁居迁院,破工动土,他原先住着的一个院子,几乎一寸一寸地翻起来。最后居然真的在院中翻出来埋下的铜钱。那十万贯,是王仲攻进石头城时埋下的,王兑不知道,如今再挖出来,也只像是谶。王兑惊怒交加,满府中要处置人,又更加紧迫地要找道士,找来找去,就找到了王姐夫荐的李八百头上。
王昙上蹿下跳地在其中穿针引线,王兑只嫌他不详,法事刚刚结束,就把他打发到了离王嘉最远的院子里去。此处在王府极南,毗邻府中的荷池,几乎可以听到水声。向南遥望,可以看到郊野中朦胧耸立的摄山。也是一个依山傍水,小而聚气的住所。
这一回王昙彻底不想要出门了。王嘉毕竟早已立业成家,朝务繁忙,他不去长兄院中,要长兄时时来看他,更不可能。反而是桓道才还来得勤些,因他不见客,给他说什么话都不会传扬,他又愿意听,也不议论,惟有在桓道才提起公主的孩子时,他好像是恍恍惚惚地说道:
“阿兄子嗣不丰。”
桓道才笑道,“日后阿奴百子,难道还怕王氏断绝宗支?”
王昙也笑一笑,任由讲过的话落下去。
王昙院中,时而有五斗道士上门往来,算是他院中仅有的忙碌时候。此时分给他的下人又换过一批,府中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病人,不一定再有高远的前程,但毕竟是年纪轻轻地被折断了。连下人也同情起他来,逐日小心伏侍。就算事多,也不一定还要伏侍几年,鸟之将息,其鸣也哀,到底是惹人怜悯。
王嘉来看他时,王昙正把自己卷在暖榻中看书。王嘉在他床前跽坐下去,瞟了一眼,见是一卷《易传》,竟是圣人经书,不由甚是欣慰。王昙偷偷地看着长兄的形容,心中只觉得好笑。他想起王嘉曾几也是很狷介的人,刚刚渡江的时候,王嘉待他相当优容,但就算那时,他也不敢歪倒着读书写字,恐怕给长兄看到,要被提起来挨巴掌。他想到当年,不由兴致勃勃起来,他翻身跪坐,卷着锦被,按着膝盖问道:
?“阿兄,倘若我们还在洛阳怎样呢?”
?若是在前两年,王昙知道长兄会说,‘先克江淮,再复神京’。可是王嘉只是叹叹,“恐怕尸骨无全。”
王昙冷嗤道,“哪朝即位,不用士人?留在北边,阿兄照样得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嘉道,“大抵你才是更会作官的。”
王昙将手中的《易传》一丢,“我如今连书都不会读啦!”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很聪明的,甚或不需要父兄来肯定。但或许是服散服得太久,或许是荒疏得太过,再拿起书来,曾经的天分,像是流水与风一般从他的指缝中漏出去。王嘉笑道:?
“难道还要我拿着戒尺在旁逼你——”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幼弟的神情,陡然间意识到,他心中对这一切是很难过的。王嘉轻轻地顿住了。
他转而问道:
“你近来没有再服散了罢?”
王昙摇了摇头,甚是乖巧。他消瘦单薄,面孔中就有少年气,王嘉心中生怜,不由伸出手来抚摸他的面颊。王昙被他手掌中握剑的茧刺得一个激灵,浑身紧绷,顿时一阵瑟缩。王嘉收回手来,不动声色地又换起话说道:
?“我前几日腹痛发热,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吃鱼吃出的虫病——”
王昙怔怔地,“阿兄的身子怎么不好了!”
王嘉道,“竟是鱼脍闹的,我想你不吃那些东西,也是很有道理——”
王昙扯住长兄的袖角,“阿兄,是新年了么?是春天了么?我前一向听见他们烧响竹。”
王嘉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拂袖起身,走出门外。过了有一会儿,王昙才看到长兄从外面回来,长袍宽阔的下摆微微摇动,沾着晨露的湿痕。王嘉倾下身来,把一枝出芽的新柳放在他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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