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沉睡,医生说昏迷的人还是能听到一些话的,于是她就说,我陪他说话,不管他能不能听到,我都和他说。
沈玉开始对我说话的头两个小时一直在哭,后来才慢慢停止了哭声,和我温柔地慢声细语。那感觉,就像我躺在她家里的大床上听她温存。
……
郭林,你能听到,我知道你能听到。你突然病成这个样子,事前没有一点先兆,我疼得要死,真的是要死的感觉。我知道我爱你,不是你突然这样,我自己还犹豫是不是真的很爱你,现在我知道了,爱是存在心里的,生活太平常了,我们可能都麻木这个爱了,但这样的事情来了,就激发了心底的爱。你说对吗?
你现在就像一个蜡人,脸黄黄的,身上也黄黄的,瘦得不成样子。我想喂你饭吃,但医生不让。你能熬得住吗?坚持一下,也许明天你就能吃饭了。我不知道你不能吃东西,给你买了一大堆营养品来,我多想给你吃,让你快点好起来。你妈妈一直守着你,守了两天两夜。医生只能安慰她,安慰我们,让我们耐心。我们心里不好受,不能接受你就这样病倒……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那时我们还小,只知道相好,不懂什么爱情。你上学总是叫上我一起走,你妈和我妈说过多少次我们俩有夫妻相,你记得吗?学校里从来没人敢欺负我,是因为你总在我身边。闲言碎语是不少,但现在看来那些不是什么难听的闲言碎语,我们始终在一起,小朋友,同学,然后就是情侣。感觉最好的时候就是一起读中学的时候,同学们羡慕我们,老师也善待我们,从来没批评过我们早恋。我们那时是早恋吧?应该算是吧,谁没对谁说肉麻的话,但我们拉着手一起看电影了嘛。拉手的感觉真好,我不愿意从你手里把手拉出来,我就想总让你握着,出了汗也握着……
我们谁最先说的“我爱你”?是你吗?我记不得了,反正你说过无数次“我爱你”,我也说过无数次。我们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告诉过你呢,我有几次在说的时候心里翻腾了几下,心动,然后就脸红了。你说你心里没翻腾,你这个冷血动物!真没翻腾吗?你一定撒谎了,你那个破自尊心!
该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却深沉起来了,我们见的多了,感受也多了,再没了最初那时的纯洁,自己把生活搞得越来越复杂,把自己陷进去,都爬不上来了。郭林,你后悔吗?我在这段时间里越来越悔,你突然这么躺下了,我连肠子都悔青了,我不该做那些事情,我们不该做那些事情啊!
人生苦短,我们没少说,但我们都不懂这话的含义啊。我们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过日子,对与错,是与非,含含糊糊,不求甚解。现在临到生离死别了,一切都晚了,我们浪费的太多,我们太奢侈了!我羡慕死了叶君和叶萍,早先她们也想过当个演员什么的,但人家终于归属了百姓生活,活得比我们都好。我们太浪费了,看着好像我们更充实更光彩,可我们都充实了些什么啊,光彩了哪样啊!
第12章 立春·雨水(3)
生离死别,你知道吗?医生不瞒我们,也不想瞒你,你得的是癌症,是晚期癌症啊!医生告诉我们你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诊断意见,你很坚强,很面对现实,但这个时候我们都面对现实,又有什么用!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你真的要离开吗?真的吗?是不是我们在做梦?我和你每次吵架后都幻想那吵架是个噩梦,不是真的,真的——是我们正在相爱!你真的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抗得住这道“坎”,我这两天心口又堵又疼,我怕是要疼死,怕是要跟你去……
一切,都留不住啊。我钻进影视圈,去混那些荣耀、名声,我能带着走吗?就像你,你这么匆忙就要走,根本没有先兆,说走就走,你能带走什么啊?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从前的日子不知道珍惜,现在珍惜却来不及了……
郭林,我用什么可以换回你?换回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换回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日子?
郭林,非得要在这样的生死之间,才能感觉到人的真实吗?其余时间,我们大家都好像在戏里,你说是吗?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
我听得到沈玉的话,我也一夜没睡,极力去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沈玉共说了不下三十次“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我每听到一次都使劲去动自己的手指,可惜,我的手指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我的神经在疼痛中被中断了,中断在胸口部位,不再向四肢蔓延了。我想,我的血也许也开始凝固了,也许,身体已经发凉了。
天亮之后我开始了剧烈的疼痛,我的肌肉、皮肤都在抽搐,疼痛在腹部开始,透到后背,扩展到胸、脖子、头……我开始出汗,虽然我汗水已经很少。
这是我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疼痛。整个身子都在燃烧,烧灼着内脏,心,肝,肺,胃,每一口呼吸都是烧灼,每一点烧灼都好像能让我听到滋滋的声音,就像一块肉放在烈火上烧烤。
沈玉疯了一样找到医生,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医生手里。
——这是我的卡,这里有十万块,密码是我的生日和郭林的生日,512826,全都放在您这里,您给郭林最好的止疼药,最好的,别让他疼,他这样疼我受不了,让他别疼,好好的去……
我睁不开眼睛,无法看到屋里的沈玉。我想她一定操劳得不成样子,一定没有了往日的明星风采,她一定只把长发扎成马尾,不再用任何化妆品,她一定只穿那件深色的灯心绒休闲装,她说过在最忙的时候她只穿这件衣服……她还能熬下去吗?
我又还能熬多久?
发病九十个小时后,我开始了平静。我试图睁开眼睛,但只能睁开一道细缝。我没看到沈玉,也没看到我妈,我看见两个影子,一男一女,好像是孙元波和他老婆叶君,他们依偎在一起,坐在我的床脚。这是我见识过的最朴实的爱情和婚姻,孙元波两口子还有柱子两口子,令我垂涎三尺,自恨不如。
爸,人在要解脱的时候是不是都那么平静?那种平静比平常日子里的平静更适合思考,或者说反思。你在当年解脱的时候,离开我妈的时候,有没有过特别平静的一瞬间?
我用了“解脱”,这是人们常说的词儿,我知道这只是个“词”,真正的词义在我见到你之后已经懂了一些,它只是个词汇,代表一种状态,而它真正的状态并不是人们对这个词寄托的状态。
我要解脱了吗?我要解脱了吧。我得快点回忆一下这二十几年的路程。小时候我是不是很乖?把我妈气哭过吗?上学时是不是很调皮?长大后是不是很上进?我是不是一直让我妈操心?我妈听到我的病情后哭着对我叨念:孩子你去找到你爸爸,妈也就不用操什么心了……
我解脱了,我妈怎么办?她就从此一个人了,多好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孤苦!我解脱了,沈玉怎么办?她是真爱我的人,其实找到一个真爱,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和她的爱情里出现很多波折,出现数不清的糊里糊涂的东西,我们都被社会灌输了糊里糊涂的东西,那些东西没一个是真理,却让我们差一点忘记了爱情和生活的真理!
第12章 立春·雨水(4)
……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那是一段最无奈的时光,我明明知道放不下的太多,却只好放下,我劝告自己,放不下或者放得下,都毫无意义。对我来说,现在的意义是我逃不出这样的“解脱”。
一阵从内脏开始的热流打破平静,这阵烧灼引来了一大堆医生护士,他们把我妈、沈玉、孙元波等人全部推出病房,关紧了房门。这场景很像电影或电视剧里抢救的场景。这应该是一场戏吧?一个人物终结的时候应该有这样一场严肃又煽情的戏呢。
我,现在是这场戏的惟一观众。
——我的身体在上浮,浮的很慢,浮的很稳,直到我飘在了天花板上被轻轻阻拦了一下,才慢慢翻过身来。我俯瞰我的病房和我的病床,六个白大褂的身影遮挡住我的身体,那个身体已经面目全非,脸色像香烟过滤嘴的颜色,脸型消瘦得接近骷髅,嘴上的氧气罩被摘下,腹部的衣服也被掀开,一个医生正准备电击……我看到,我的嘴角毫无血色,却也毫无痛苦,甚至面带微笑……
——孩子,你来了,你认得我不?我在飘出医院房顶的时候,一个男人等在那里问我。他说,我知道你来,我才来等你。
你谁啊?我反问他。我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他说,儿子,那都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