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她召集所有成员开会。
“周老师不能上台,不代表戏不能继续。”她站在那块破旧的地毯上,声音坚定,“我们可以分饰。她的角色由三位阿姨共同完成:一个人念旁白,一个人做动作,一个人负责情感表达。三个人,同一个灵魂。”
没人说话。
她继续道:“你们还记得《登场》里那场病房演出吗?那时没有舞台,没有灯光,可掌声最响。为什么?因为真诚比完美更重要。现在,我们不是在追求一场完美的演出,而是在完成一次生命的接力。”
良久,拉二胡的老先生站了起来,缓缓摘下眼镜:“我同意。而且,我想替周老师弹完那段《夜深沉》。她一直说没弹好过,这次,我替她补上。”
掌声响起,稀稀落落,却越来越响。
第二天清晨,林晓来到医院。周老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她看见林晓,微微一笑:“听说你要拆我的戏?”
“不是拆,是传承。”林晓握住她的手,“三个阿姨会替您说出每一句话,走完每一步路。您写的调度图,一页都没改。”
老人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真好…真好啊。我以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登上真正的舞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演了六十多年演妻子、母亲、教师、病人…现在,终于轮到我自己了。”
林晓哽咽难言,只轻轻点头。
一个月后,《茶馆她言》在昆明工人文化宫首演。剧场不大,三百个座位全部坐满,许多观众是子女陪着父母来的。开场前,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短片春晖剧社成立十年的影像日记,从最初五个人挤在社区活动室读剧本,到如今站上正规舞台,画面粗糙却动人。
幕布拉开,舞台布置极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背景是一幅巨大的老北京街景剪影。第一位演员登场时,全场安静下来。
整场演出历时九十分钟,无中场休息。老人们或拄拐,或手持氧气瓶,在聚光灯下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登台。当三位阿姨共同演绎周老师的角色,在最后一幕齐声说出“这茶馆关了,可人心不能散”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林然躲在摄像机后,悄悄按下停止键。他知道,这一版不需要剪辑,因为它本身就是完整的艺术品。
演出结束后,一位年轻女孩冲上后台,抱着穿红毛衣的阿姨痛哭:“阿姨,我妈妈今年查出癌症,我一直不敢告诉她真相…可看了你们的戏,我觉得,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还可以发光。”
老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孩子,别怕。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人觉得自己没用了。回去告诉你妈,咱们组个家庭剧团,你想演啥都行。”
那一刻,林晓忽然明白:她们所做的,早已超越艺术本身。这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唤醒,是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托付。
巡演由此开启。三个月内,她们走了十二个城市,二十一家养老机构,甚至走进监狱,为服刑人员演出。每到一处,都会留下一颗种子有的地方成立了“银龄朗诵班”,有的社区自发组建“夕阳话剧队”。最偏远的一站是在贵州山区,那里连剧场都没有,她们就在祠堂前搭起简易布景,台下坐着七八十位白发苍苍的留守老人,不少人边看边抹泪。
林然将这一切剪成一部新的纪录片,暂定名《谢幕之前》。他在旁白中写道:“我们总以为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终点,可或许,真正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被人遗忘。只要还有人记得你说过的话、唱过的歌、流过的泪,你就从未离开。”
某天夜里,林晓收到一条微信视频。是东北那位写信的退休工人老伯发来的。画面晃动,光线昏暗,但他和老伴正穿着不知从哪淘来的旧戏服,笨拙地表演《白毛女》选段。老头扮演杨白劳,老太太演喜儿,两人普通话不标准,动作僵硬,却笑得像个孩子。
视频最后,老伯对着镜头说:“导演啊,我们村也开始排戏了!虽然就五个人,连锣鼓都没有,但我们取了个名字‘晚霞剧团’。等排好了,我们也想去城里演一场!”
林晓看完,泪流满面。她把视频转发给林然,只回了一句:“我们的电影,真的活了。”
春天再度来临。林晓和林然站在西北高原的一所牧区小学外,远处雪山皑皑,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个一人教六个年级的老师迎上来,怀里抱着一架破旧的手风琴。
“孩子们听说你们要来拍戏,昨晚兴奋得睡不着。”他笑着说,“他们自己写了剧本,叫《草原上的星星》。”
教室门口,六个孩子整齐列队,最小的不过七岁,最大的即将毕业。他们齐声喊:“欢迎导演姐姐!我们要演给你们看!”
林晓蹲下身,看着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美的舞台,从来不在金碧辉煌的剧院,而在风雨飘摇的边缘地带,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在一代又一代不肯低头的生命之间。
她牵起一个小女孩的手,轻声问:“你们想演给谁看?”
小女孩仰头,笑容灿烂:“演给明天看。”
林然举起相机,轻轻按下录制键。
风掠过草原,卷起尘土与歌声。镜头缓缓推进,映出一群孩子的身影,也映出两位导演的身影,更映出无数未曾谋面却同样执着的灵魂。
画面渐暗,字幕浮现:
“只要还有人在乎,舞台就永远不会关闭。”
而后,是一串滚动的名字春晖剧社全体成员、东北晚霞剧团、贵州祠堂演出队、西北牧区儿童剧团…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不肯谢幕的人生。
全片终。